有比较,才有鉴别。苏州大学历史系董蔡时同志所著《左宗棠评传》(以下简称《评传》),广泛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使一些已有的认识更加明晰,原来模糊或不符实际的概念得以澄清。用这一方法研究、评价左宗棠这一有争议的历史人物,或者可为说是更为恰当、便捷的,因为历史提供了大量可资比较,并可以从中得出明确结论的材料,既有在许多方面和左宗棠形成鲜明对比的曾国藩、李鸿章(在另外一些方面,左宗棠和他们又是相同或相近的),又有左宗棠师法、承继的龚自珍、魏源、林则徐等人(在一些方面,左宗棠和这些人物义有所不同)。
《评传》论列了左宗棠镇压农民起义的罪行。左宗棠镇压农民起义用兵诡诈,□悍横蛮,心狠手辣,以多杀为快,株连家属。为了使所部官兵卖命,他无论严寒酷暑居住营帐,“穷冬犹衣□袍”(本文引文均见《评传》),“非宴客不用海莱”,“冀与士卒同此苦趣”。打仗时,他随队征战,战胜后“不居复城之功,而以追击为事”。太平军将领陈廷香战死、李尚扬被处死后,他札饬地方官查拿家属。他甚至将被俘太平军中的“面貌狰狞者”从严惩办。左宗棠“忠君”,达到了舍死忘生的程度。和被他认为“才略太欠”,“终非戡乱之人”的曾国藩,以及贪图私利、顾惜性命的李鸿章相比,左宗棠在这一方面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但是,在更多的方面,左宗棠和曾国藩、李鸿章是截然不同或完全相反的。《评传》用大量篇幅对此作了剖析。
在对待外国侵略问题上,曾国藩和李鸿章畏敌如虎,推行投降外交,出卖祖国权益,而左宗棠则坚持抵抗,至死不渝,为祖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处理天津教案时,曾国藩认为“天主教本系劝人为善。……彼以仁慈为名而反受残酷之谤,宜洋人之忿忿不平也”,深怕“将来构怨兴兵”,“激成大变”,答允法国侵略者的要求,不遗余力地“缉拿凶手,弹压乱民”。他和李鸿章会衔上奏结案说:“共得正法之犯二十人,军徒各犯二十五人,办理不为不重,不惟足对法国,亦堪遍告诸邦。”左宗棠则认为“津民之哄然群起,事出有因,义愤所形,非乱民可比,正宜养其锋锐,修我戈矛,隐示以不可犯之形,徐去其逼,未可以仓卒不知谁何之人论抵,致失人和。”
对于侵入我国新疆,并对我新疆各族人民实行暴虐统治的阿古柏匪帮,李鸿章反对出兵征讨,认为乾隆年间戡定新疆,“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已为不值”。又认为阿古柏“雄桀难制”,并“与俄、英两国立约通商,是已与各大邦勾结一气”,害怕进兵新疆开罪“船坚炮利”的侵略者。他说:“曾国藩前有暂弃关外,专清关内之议,殆老成谋国之见。”他赞同英国提出的阿古柏“投诚”立国,甘心出卖新疆。左宗棠针锋相对,和李鸿章作了坚韧不拔的斗争。左宗棠认为,“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他原已打算告病乞休,但考虑到新疆“此时便置不问,似后患环生,不免日蹙百里之虞”,他坚定地挑起了恢复新疆的重任。他排除种种干扰,调整人事,统一事权,整顿部队,筹措粮饷,修造枪炮,为西征军事作了长期艰苦的准备。一八七五年五月,他奉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次年三月设司令部于肃州,指挥西征军主力挺进新疆。他根据新疆的地理形势和敌我情况,拟订出“控北制南”的作战计划和“缓进急战”的战略方针。而且认清了战争的性质,制定出正确的政策,“贼以其暴,我以其仁,贼以其诈,我以其诚。不以多杀为功,而以妄杀为戒”,“使八城回民如去虎口而投慈母之怀”。在各族人民的有力支援下,西征迅速取得了辉煌胜利,阿占柏穷蹙自杀。李鸿章曾为西征设下重重障碍,进行种种干扰。左宗棠是在坚持和投降派李鸿章等的斗争中,把西征事业一步步推向前进,而终于获得胜利的。
在中俄伊犁交涉中,李鸿章认为“收回伊犁,尚不如不收回之为愈”,害怕俄国开衅,“中俄接壤之处约万余里,实属防不胜防”,“后患更亟”。左宗棠则认为:“今一矢未闻加遗,乃遽捐弃要地,□其所欲,臂犹投犬以骨,骨尽而噬仍不止。目前之患既然,异日之忧何亟!”主张“先折之以议论,委婉而用机;次决之战阵,坚忍而求胜”。他调兵遣将,布置中俄边境防务。并且表示:我虽“衰庸无似,敢不勉旃”。他“舁榇西行”,移驻哈密,以示抗俄收回伊犁的决心。左宗棠坚定不移的反投降斗争和实力备战,是我国能在伊犁交涉中收回部分权益的重要原因。
沙俄与投降派内外结合进攻左宗棠,清政府下令将左宗棠调离新疆,回京“备朝廷顾问”。他得咨报,“俄境添兵”,可能进袭张家口,他命令进京随带的两千名官兵取道宁夏、归化以抵张家口,“遇贼即击”。他写信给继任督办新疆军务的刘锦棠说:现在俄国集结珲春等处,我国非将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大片失地收回不可,“若由山海关出一支奇兵,袭而取之,则俄之根本已倾,再将珲春新营巢穴攻取,俄兵乃成无归之游骑,敌可歼也”。和投降派李鸿章等相比,这种坚决抵抗外国侵略者的英雄气概是十分感人的。
在中法战争中,李鸿章认为“各省海防兵单饷匮,水师又未练成,未可与欧洲强国轻言战事”,即便陆军“一时战胜,未必历久不败,一处战胜,未必各口皆守”。清政府命李鸿章赴广东督办抗法事宜,他非常恼怒,说:“若以鄙人素尚知兵,则白头戍边,未免以珠弹雀。枢府调度如此轻率,殊为寒心。”不敢走上抗法前线。左宗棠正好相反。他比李鸿章大十一岁,这时已是古稀之年,而且多病,却向清政府提出亲往滇桂督师,“自揣衰庸无似,然督师有年”,旧部健将尚多,足以抗击法军,克敌制胜,“不效则重治其罪以谢天下”。他支持、保护助越抗法的黑旗军,说黑旗军的首领刘永福是其旧部,“在中国本非乱民,而在越南则义士也”,用以堵塞李鸿章诬刘永福为“土寇”之口。他命令旧部王德榜组成恪靖定边军,开赴广西前线。他认为自己身任南洋通商大臣,筹办滇桂边务,职责所在,不容“袖手旁观”,积极增强沿海、沿江防务,办理渔团,加强国防。他说:“但能破彼船坚炮利诡谋,老命固无足惜”。一八八四年九月八日,在法军进犯台湾和闽江水师覆没,朝野要求严惩福建当局、追究李鸿章责任之际,清政府起用已被“移置散地”的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让他支撑东南危局。他“仍伏波伏鞍之概,其志甚坚,其行甚急”,扶病就道。到福州后,他派兵增援台湾,整顿闽江防务,创办渔团,采取了有力的抗法军事措施。一八八五年三月,王德榜与冯子材并肩作战,取得镇南关大捷,不久又攻克谅山。但在捷报频传声中,李鸿章却签订了卖国的《中法天津条约》。左宗棠上疏力争,无奈定局已成,终致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
对待外国侵略,是投降还是抵抗;对待祖国的领土完整和权益,是出卖还是维护,即在中华民族和外国侵略者之间的民族矛盾不断上升、激化,成为社会主要矛盾并居于支配地位的时期,是卖国还是爱国,曾国藩、李鸿章和左宗棠确是泾渭分明,截然不同的,曾、左、李并非一丘之貉。
左宗棠长期疯狂地镇压农民起义,罪恶彰昭,但他坚定地反抗外国侵略,保卫祖国边疆,收复新疆,建设新疆,为新疆、台湾开置行省作出贡献,功绩也是十分突出的。罪归罪,功归功,功罪不能相抵,但功罪是就对历史发展,对国家、民族所起的正反两方面作用而言,这正反两方面作用的大小是可以比较的。应当肯定,左宗棠功大于过。如果新疆不收复,局势将如何发展,国家将是怎样的局面?《评传》具体论述了左宗棠从鸦片战争直到中法战争的一贯爱国立场,认为他是这段历史时期中两次爱国力量集结的中坚,认为他继承和发扬了林则徐的爱国精神,而他投入反侵略反投降斗争的智慧和精力,在反侵略斗争中建立的功业和对祖国的贡献,则远远超过了林则徐。应当肯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爱国有其不同的内容。左宗棠在其所处的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为维护、保卫封建国家而进行的反侵略斗争是非常艰巨的,对祖国作出的贡献是十分伟大的。《评传》认为,在中国人民用生命和鲜血建立的反帝勋业的丰碑上,应当镌刻上爱国英雄左宗棠的姓名,这是并不过分的。
《评传》还具体评述了左宗棠的洋务活动。这方面的评述同样运用了和李鸿章等对比研究的方法。《评传》指出,李鸿章办洋务“安内”是真,“攘外”是假,他是通过办理洋务扩大政治资本和派阀势力。他害怕外国船坚炮利,拜倒在西方武器脚下,认为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只能“仿行”,而“随人作计,终后人也”。他一生没有办一所理工科学校。对于民族工商业,他采取排挤、打击的态度。他办理上海机器织布局,于成立时奏准十年内“只准华商置股搭办,不准另行设局”。英国火柴大量运销重庆,创办不久的重庆聚昌火柴厂要求官府扣留英商火柴,他竟认为“只能不许华人在该处再开,不能禁止洋商贩运贸易”。左宗棠与李鸿章等人不同。左宗棠办洋务,继承并发扬了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先进思想,从“师”入手,落实在“制”。他办理福州船政局,“学重于造”,要求“穷其制作之原,通其法意”,“尽其所长归之中土,相衍于无穷”。因而他规定船政局中设立各种学校,培养人才,引进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他保护本国利益,断然禁止美国丰泰洋行在上海创办纺织企业,以免“尽夺华民谋生之路”。他主张“为政先求利民,民既利矣,国必与焉”。认为国家开源之道,在于“教民兴利”,而不应“与民争利”。他提出,矿务大抵须由“官办开其先,民办承其后”,因民间无力筹集所需资金,而“官办之弊,防不胜防,又不若包商开办,耗资少而获利多也”。他为胡恩燮奏准商办徐州府铜山县利国驿煤矿,鉴于商办难以维持,又为该矿奏准减税,“若不酌减税银,非但成本更重,而洋产亦难敌矣”。他命令两江辖境各府州县劝谕民间种植乌桕树,榨油点灯,以抵制洋油倾销,漏银外洋。《评传》认为,在洋务兴起时,左宗棠即“独树一帜”。“他投入洋务运动的动机与效果、成就,以及他在反侵略斗争中的表现,都表明他是洋务运动中的爱国派,而李鸿章则是洋务运动中的卖国派。”“左宗棠的阶级立场、政治阅历等,使他在政治思想方面不可能跟上改良派的步子,但是,作为代表中、小地主和商人利益的地主阶级改革派的左宗棠,在经济思想方面,却不可能不受到改良派思想这样那样的影响,而他长期的反侵略爱国斗争的实践,更促使他认识到工商业与富国强兵的关系,因此,他的晚年思想有所发展,不为偶然。”他晚年的作为,更明显地表明:“他除了代表中、小地主、商人的利益外,还反映了正在向民族资产阶级转化程中的官僚、地主的利益。这种新的思想发展,又促使他的爱国热情更加高涨,反投降、反侵略斗争的意志更加坚定。”事实确是如此,把洋务派看成铁板一块,视同一律,这是缺乏具体分析的结果,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评传》还在《结束语》中,从为政用人、对待儿孙态度等方面,就李鸿章和左宗棠作了对比。李鸿章用人难亲,左宗棠曾奏参李鸿章、李瀚章兄弟“其亲党交游,能自树立”,亲友转辗依附,“实繁有徒”。梁启超说:“世人竞传李鸿章富甲天下,以其事殆不可信,大约数百万金之产业,意中事也。”左宗棠则反对攀引,他写信给陕甘总督杨昌浚说:我的戚族如有逗留兰州一带请求收录的,决不宜用,“亦可省弟一累也”。他写信给诸子说:我年俸二万两,“岂不能置田产为子孙计?然子弟欲其成人,总要在寒苦艰难中做起”。他的年俸都随手散去,捐款修筑城墙,捐助书院膏火费,赈济原籍水灾,赡养已故部属家属,资助赴京赶考举子。沈应奎拟将陕西甘捐尾款寄赠他,他复信谢绝:“于别敬概不敢受,……匪惟介节自将,人已本无二致,亦俸外不收,果实义有攸宜。……此间虽无入款,而出款非不可节省,……得过且过,正复无须乎此。”他的夫人去世前曾请其给予湖南柳庄家中的门丁何三以勇丁粮饷,他认为何三是家人,非勇丁,而从自己的年俸中拨银付给。他家中仅有土地二百亩。在操守上,李鸿章与左宗棠,一个是“宰相合肥天下瘦”,一个是清介自持。《结束语》还总括地指出:李鸿章“控制、掌握淮军、北洋海军、中国的四大军事工业,派系势力无限扩张,是货真价实的大军阀”。而左宗棠并未始终掌握只听命于自己的军队,更从来没有固定的地盘。他不是军阀,不能把他和李鸿章相提并论,一锅煮。
《评传》根据丰富、翔实的资料,,全面系统地论述了左宗棠一生的作为,探索了左宗棠的思想脉络,否定了长期来流行的把曾、左、李当作一丘之貉的偏见,恢复了左宗棠爱国的本来面目,是评价历史人物的一个新的科研成果。
《评传》也有美中不足之处。
《评传》辟有专章论述左宗棠镇压农民起义的罪行,但份量似嫌不足。特别是对左宗棠血腥镇压捻军和陕甘回民起义的罪行,只有极为概略的叙述。陕甘回民起义的原因,左宗棠自己也有所认识的,他说:陕甘“从前无饷而多征调,于是惊扰不堪,逼民为贼”,民皆逃亡,兵无所惊,也变为“贼”。
虽然陕甘回民起义的领导成份复杂,多为封建主和宗教上层分子,但起义的基本群众是遭受重重封建剥削和民族歧视的贫苦人民。已经在镇压太平军和捻军中积累了丰富反革命经验的左宗棠,用兵陕甘时,采取“先抚后剿”的策略,先诱降动摇的头子,然后大肆屠杀群众,有时把已降的头子也一并处死。其策略之恶毒,手段之狡诈,杀戮之疯狂,在镇压人民起义的历史上也是突出的。《评传》于此简略,可能是考虑到这方面学者论述较多,但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全面、系统的评介,似亦应适当论列。
《评传》广泛应用比较研究的方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但不无遗憾的是,个别地方似有偏颇。《评传》虽然笼统地说过:“左宗棠的阶级立场、政治阅历,使他在政治思想方面不可能跟上改良派的步子”,但在具体的对比研究中,却在一定程度上注意于左宗棠和改良派的共同点,而忽略了他们的相异处。
《评传》在论述统治阶级勾结外国侵略者,组成中外反革命联合武装,以求迅速绞杀太平军时,对归左宗棠指挥的中法混合反革命武装“常捷军”的有关叙述偏于简略,略于分析,给人以不无回避之感。
《评传》对左宗棠思想的形成、发展作了探索,理清了左宗棠思想脉络的一些重要方面。但对传统文化给予左宗棠的多方面的影响,论述似还不够充分,不够全面。《评传》指出,左宗棠等地主阶级改革派的思想是“爱国、忠君”。这是中肯的概括。“忠君”和“爱国”,在左宗棠这样的历史人物身上,历来是紧密相联的,他们所爱的“国”,只能是以君主为代表的国。收复新疆,在办理洋务运动中“独树一帜”的是左宗棠,镇压农民起义的也是同一个左宗棠。传统文化既培育了左宗棠的爱国精神,其中的糟粕也同样给予了左宗棠以极深刻的影响。《评传》在具体的论述中,对这个问题的处理似还不尽完满。
此外,《评传》在编校、封面设计等方面都存在一些差错和不足之处。
不过,瑕不掩瑜,《评传》是一部富于创见,具有较高学术水平的专著。
(资料来源:《苏州大学学报:哲社版》198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