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在近代中国是一个很有影响的开创性人物,但又以背离时代而著称,前后恍若两人,久已被视为典型。因此,对他的评述常随时局变嬗、思潮起伏而大异。
一九八○年十二月,中南地区的学人陈锡祺、章开沅、林增平等在广州商建辛亥革命研究会,我赴会作啦啦队。乘便,第一次游了距广州市百一十里的西樵山,遍览山上的幽谷翠嶂、飞瀑流泉,徘徊于绿荫丛中的庙宇亭台,想起青年时代在这里读书的康有为,他“恣意游思,天上人间”,多富浪漫情趣。寻觅他的遗迹,却不可得;询问游客,也无人知晓。蓦然感到在纪念历史人物和保存文物的活动中,比起洪秀全、孙中山来,对康有为似乎太冷落了,游罢写了一首诗,略抒胸臆:
危石飞泉景最殊,西樵山上望眸舒。
欲寻南海读书处,昔日声光已杳无!
越三年,一九八三年是戊戌维新八十五周年,康有为诞生一百二十五周年,梁启超诞生一百一十周年,三寿相连。九月,广东省社会科学联合会和《历史研究》杂志社发起召开戊戌维新和康梁学术讨论会,我到了会。这次会一边报告、讨论,一边参观遗址,流动地开。在广州开幕,然后乘车队先去新会,参观茶坑梁启超故居,在县城举行讨论会;再至南海,参观修葺一新的康有为苏村故居,故居陈纸砚索题词,我即席写了四句不象诗的诗:
一百二十五周年,我来南海拜先贤。
艰难留得故居在,昔日声光又灿然!
康有为的讨论会特设于西樵山,举行了纪念性大会,我发言颂扬他的革新精神。在西樵山住了两天,比上次来西樵山从容多了。会后信步游览,白云洞“康南海先生读书处”的题款已赫然在目;晚间卧听松涛与泉声,缅怀康有为当年“日踏披云台上路”,与大自然为侣,以读书穷理为乐, 好一片宁静世界,然而很不宁静的大千世界已在等待着他。
与会的学人近二百位,马洪杯同志是其中之一。其时他恰在撰写《康有为》,是我主编的《中国近代史丛书》的约稿。他对康有为的遗迹和会上的言论,怀着极大的兴趣,或笔录,或摄片,毫不放过。我曾向他建议,写了通俗本《康有为》后,最好写一部详尽的康有为大传。一九八六年初,十六万字的通俗本《康有为》出版了,看过这本书的人,大都有赞词,日本学者竹内弘行已着手为之移译日文本。
马洪林同志不停顿地耕耘,一当《康有为》脱稿,即进一步搜集有关康有为的资料,反复披阅康有为的论著;凡康有为在国内生活过的地方和对他熟悉而夙有研究的人,包括康氏的后人,都走访或函询,因有《康有为》一书的先导,无不乐为之助。他日夜操笔,寒暑不辍,历两年余,又完成了这部约四十万字的康有为大传。传中对康有为前期的奋志维新变法,一生的爱国情怀,写得曲折动人;对康有为所有政书、史著、经学、哲学、教育、美学和诗文,均一一爬梳论列;对康有为的家世、师友和门生的行谊,多著之篇端;写到康有为的大言炎炎、生活意态,也跃然纸上,颇能尽致。该说是一部下了功夫的传著。
十几年前,我写过戊戌维新的小册子,也写过康有为论文,论述康有为维新、保皇、复辟三部曲。在极左思潮的泛滥下,对他变革社会政治的活动不无苛求,对他后来的事更多微词。如康有为自诩:“虽三周大地,游遍四洲,住三十国,日读外国之书,而所依归,在孔子之学。”我则讥之为:“背着儒教的十字架邀游于资本主义世界,十字架下不可能有新鲜事物,只有忏悔。”诸如这样的笔触,在那时是随处可以见到的。马洪林同志的《康有为》和这本传著,一洗前此的偏见,尽可能激发历史时代的潜光,对研究康有为作出了贡献。
但是,康有为在“辛亥”后刊行《不忍》杂志,倡立孔教会,对共和体制非议甚多;他看到“辛亥”后的混乱,更归罪共和。一九一二年孙中山复蔡元培函中说:“康氏至今犹反对民国之旨,前登报之手迹,可见一斑。”而《康有为》和这本传著认为,康有为的言论旨在反对袁世凯的假共和。我不太以为然。因为武昌起义时康有为写的《救亡论》十篇,主要是救清朝之亡,其中提出的“虚君共和”,并不是有爱于共和,而是以“虚君”为即将被推翻的清帝留余地;随后他反对袁世凯称帝,也不是反对帝制,而是因为袁世凯最后端了清朝的锅灶。所以,康有为直至复辟失败,虽已暮色苍茫,也还在眷恋着被赶出紫禁城的清帝。我想,这里不存在资产阶级共和国体制有什么神圣不容亵渎,主要是应分析康有为在“戊戌”前后的际遇及其政治道路和价值观,与其大弟子梁启超追踪时代在观念上产生了差异。
康有为走的道路是失败了,康有为的时代早已逝去了。但康有为及戊戌志士促进中国近代化的爱国革新作为,他们在文化教育上留下的业绩,是永远值得后人珍视的。马洪林同志一再为康有为写传,阐发其爱国革新主张,正是来自这种历史和时代的激情;并悉他将步武姜义华同志的《章太炎思想研究》,进而撰著康有为思想研究,深耕必能摘取硕果。
(資料來源:《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8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