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四五年前,承龚书铎先生盛谊,安排祖武前往北京师范大学请益,得悉龚先生拟率诸位高足结撰《清代理学史》。不意数年过去,书铎先生大稿工竣,祖武竟幸成第一批读者。近日几度聆听龚先生教言,据告书稿已经专家评审通过,将获资助出版,且嘱祖武撰文记读后印象。祖武不学,于理学知之太少,对龚先生大著之精要,尤无力妄评。好在早年读书,于钱宾四先生之《清儒学案序目》曾经手自抄录。数年前,应《北京师范大学学报》蒋重跃教授之约,又将有关读书札记整理成文,题以《钱宾四先生与<清儒学案>》发表。谨删削旧文奉政,既以敬申祝贺之悃忱,亦试与龚先生并诸位高贤做同调之鸣。
钱宾四先生早年论清儒学术,以《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儒学案》为姊妹篇。前者付印行世,叠经再版而衣被学人,后者则因稿沉长江,起之无术而引为憾恨。所幸20世纪40年代初,钱先生曾以《清儒学案序目》为题,将后书之大要刊诸《四川省立图书馆图书集刊》。原稿虽失,精义尚存,实是不幸中之万幸。
依钱先生之所见,观察清代学术,尤其是一代理学,有两个特点最宜注意。第一,“理学本包孕经学为再生”,清代并非“理学之衰世”[1]。第二,清代理学“无主峰可指”,“难寻其脉络筋节”[2]。本此而著《清儒学案》,宾四先生以四阶段述一代理学演进。第一阶段为晚明诸遗老,第二阶段为顺康雍三朝,第三阶段为乾嘉时期,第四阶段为道咸同光四朝。
清代理学演进之四阶段,钱先生最看重者为第一阶段。明清更迭,社会动荡,学术随世运而变迁。钱先生认为,这是一个承先启后的时代,明清之际诸大儒,在其间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不啻数百年理学所结出之硕果。因此,钱先生得出结论:“不治晚明诸遗老之书,将无以知宋明理学之归趋。观水而未观其澜,终无以尽水势之变也。”[3]
较之晚明诸遗老时代略后,则是入清以后之理学诸儒。钱先生认为,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是一个理学为清廷所用,以为压制社会利器之时代。因此,理学中人,无论在朝在野,皆不可与上一阶段相比。乾嘉时代,经学考据之风甚盛,俨然一时学术主流。面对理学之落入低谷,钱先生挥去表象,直指本质,视乾嘉诸儒之沉浸经籍与明清之际大儒之回应时势为异曲同工,指出:“故以乾嘉上拟晚明诸遗老,则明遗之所得在时势之激荡,乾嘉之所得在经籍之沉浸。斯二者皆足以上补宋明之未逮,弥缝其缺失而增益其光耀者也。”[4]
晚清七十年,理学一度俨若复兴,然而倏尔之间已成历史之陈迹。依钱先生之所见,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之理学,不惟不能与晚明诸遗老相比,而且较之乾嘉亦逊色,充其量不过可以同顺康雍三朝并列。他说:“此际也,建州治权已腐败不可收拾,而西力东渐,海氛日恶。学者怵于内忧外患,经籍考据不足安定其心神,而经世致用之志复切,乃相率竞及于理学家言,几几乎若将为有清一代理学之复兴。而考其所得,则较之明遗与乾嘉皆见逊色。”[5]
中国古代学术,尤其是宋明以来之理学,何以会在迈入近代社会门槛的时候形成这样一种局面?钱先生认为,问题之症结乃在不能因应世变,转而益进。相反,路愈走愈窄,直至无以应变迎新而为历史淘汰。钱先生对此尖锐地指出:
抑学术之事,每转而益进,途穷而必变。……至于理学,自有考亭、阳明,义蕴之阐发,亦几乎登峰造极无余地矣。又得晚明诸遗老之尽其变,乾嘉诸儒之纠其失,此亦途穷之候也。而西学东渐,其力之深广博大,较之晚汉以来之佛学,何啻千百过之!然则继今而变者,势当一切包孕,尽罗众有,始可以益进而再得其新生。明遗之所以胜乾嘉,正为晚明诸遗老能推衍宋明而尽其变。乾嘉则意在篾弃宋明而反之古,故乾嘉之所得,转不过为宋明拾遗补阙。至于道咸以下,乃方拘拘焉又欲篾弃乾嘉以复宋明,更将篾弃阳明以复考亭。所弃愈多,斯所复愈狭,是岂足以应变而迎新哉![6]宾四先生之所论,睿识卓然,洵称不刊。
钱宾四先生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儒学案》,倡导清代理学研究,开辟路径,奠定根基,历史贡献最称不朽。龚书铎先生承前哲未竟之志,率诸位俊彦精心结撰《清代理学史》,继往开来,令人敬佩。高岗唱新声,层峦起共鸣,新时期的学术史研究,必将创造进一步的繁荣和辉煌。
陈祖武 谨识
2006年7月16日
[1] 钱穆:《清儒学案序目》卷首《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589-590页,台北,联经出版社,1998。
[2] 钱穆:《清儒学案序目》之《例言》第二、三条,《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595-596页。
[3]钱穆:《清儒学案序目》卷首《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590页。
[4]钱穆:《清儒学案序目》卷首《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591页。
[5]钱穆:《清儒学案序目》卷首《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591-592页。
[6]钱穆:《清儒学案序目》卷首《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592-593页。
(资料来源:近代中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