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所倡导的百日维新,打破了不许士人问政的禁令,开创了一个知识分子干预国家政治的新纪元。清季对读书人控制极严,不许随意上书,文人干政,是要冒杀头乃至诛灭九族风险的。可是,当李鸿章在日本签署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后,电至京师,举国哗然。内之郎曹,外之疆吏,咸有争论。康有为义愤填膺,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召集各地举人,于松筠庵举行会议,并以一昼二夜草万言书,响亮地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符:“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并恳求皇上屏弃投降派赔款割地之主张,“独断圣衷,翻然变计”,以变法求生存。他的弟子梁启超、麦孺博连日缮写,遍传都下。全国各省来京赶考的举子们,士气愤涌,纷纷走上街头,拥向都察院,以至于使都察院门前排起了长队,“车马阗溢,冠衽杂遝,言论滂积者,殆无虚晷焉”。这是古都北京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不曾有过的空前壮举。读书人可以理直气壮地为国家,为民族的前途,大声呼喊,自由发言。由于主和派的破坏阻挠,康有为的《上清帝第二书》最终未能递上朝廷,然而,康有为不顾生死,倡导变法的爱国激情,其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上书事件本身。
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我国的改革事业刚刚起步,思想解放,万象更新。胡耀邦同志在主持工作时,特别欣赏康有为《上清帝第二书》以及《上清帝第三书》反复说过的一句话:“当以开创之势治天下,不当以守成之势治天下;当以列国并立之势治天下,不当以一统垂裳之势治天下。”他把这句话当作.头禅, 反复吟诵,告诫国人,并将康氏 “穷则变,变则通”等警句广为印刷,作为文件发到全国各地,供国人研读体会,着实体现了这位国家领导人不安现状、改弦更张的高尚情怀。
我当时在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任教职,而且正在从事晚清变法史专题研究。当我们晚清史研究室的同仁,在会上一遍遍地读着康有为的变法警句,无不由衷地钦佩胡耀邦不畏艰难险阻,拨乱反正,奋起改革的勇气。当时社会上思潮激荡,风云变幻,我们耳闻目击、感慨万千。我们作为一群研究历史的书生,当日已经深信,康有为所倡导的不惧风险,更张旧制,“重起天地”,“再造日月”的精神,已经成为我们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理应发扬光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谁要搞改革,谁就不能不想到康有为,就不能不想到“以开创之势治天下”的至理名言。所谓“开创”,就是不能墨守成规,故步自封,勇于将一切有利于国家和民族长远利益的新思想、新知识大胆引进,为我所用。
但是,非常可惜的是,时至今日,连一本康有为在变法年代所提出的比较完整、比较准确的变法奏章都尚未出版。
康有为戊戌年究竟向皇帝提出过哪些建议?这些建议有何结果?为回答这个戊戌变法史研究的基本问题,我于1998年在台湾出版了一本《救亡图有的蓝图——康有为变法奏议辑证》,此书出版后,颇受学界好评。可惜因定价太高等原因,行销不畅。我常常会遇到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同行,向我索要此书。今年夏天在苏州大学参加晚清史研讨会期间, 有位近代史所的同行告知,他为了参考此书,跑到国家图书馆那里,也未能找到。因此,再版此书,长期以来成了我一桩未了的心事。此次北京图书馆出版杜郭又陵社长表示愿意出版此书,使我如释重负,由衷地感到高兴。倒不是为自己又一本学术著作得以问世而沾沾自喜,而是为能宏扬康有为的不顾安危、舍身变法的精神而感到欣慰。
此次再版,篇幅多有增加。把从光绪十四年到光绪二十三年1888—1897间康有为向朝廷的屡次上书辑入。其中,有康氏以自己名义呈递的 《上清帝第一书》到《上清帝第五书》 五篇重要奏章。此外,还包括康有为代王鹏运、杨深秀、陈其璋等御史草拟的奏章七篇。这些奏章有的已呈上清廷, 有的却横遭阻隔,其中曲折,我都有文字予以考证。
光绪十四年,康有为还曾经与御史屠仁守有过文字交往。我曾经在《康有为变法奏议研究》一书中有过考证。但是,这些奏章坊间争议较大,而且大多是未曾向朝廷呈递过。有的奏章改动较大,甚至改得有些面目全非,故此次出版未将康氏代屠仁守草拟的奏章收入。
在本书附录之二增加了康广仁《致星海先生函》一件。作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康广仁,性格刚毅,才干卓绝,在百曰维新中颇著辛劳,而其传世之作极为罕见。此次刊布的虽非奏章,却体现了这位维新志士愤世嫉俗, 力求更张的情怀。康广仁在世之年,未有奏章存世,故权以此函作为对这位维新前辈的纪念。
本书自20世纪70年代末,我读硕士课程时开始搜罗资料,除由故宫博物院图书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外,还在海峡对岸的台北故宫博物院、南港近代史研究所以及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等处, 多方搜集康有为的进呈书籍、档案奏章以及方志、笔记乃至未刊书札、 日记等各种珍贵史料,对于以耿来金为代表的各方人士的真诚支援,谨致以深深的谢忱。
此外,还应提到戴逸、林敦奎、李文海、王俊义、吕英凡、王道成诸先生,他们是我读硕士课程时的老师,或指点迷津,疏导门径;或答难解惑,开我茅塞。在此书完成之日, 应向他们深深鞠躬致谢。
孔祥吉
2006年岁暮写于在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工作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