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后期,在浙江瑞安,出现了一个翰林世家,即黄体芳家族。由于当时科举制度的影响达到顶峰,浙江一带文风颇盛,清代共开112科,状元中有20位为浙江人氏。科举世家、翰林世家随之大量出现,瑞安黄氏便是其中之一。其族中“兄弟二进士”、“父子叔侄三进士,同朝为翰林”的盛况,以及“三世入词林”的辉煌,便是黄氏后人至今仍津津乐道的族中佳话。
在黄氏祠堂中,曾有一幅当地乡贤、外任知县胡调元撰写的对联,曰“楚吴闽蜀黔齐列宿,轺车半天下;父子兄弟叔侄一堂,香火聚词林”(按:列宿,指州域,《史记·天官书》:天有五星,地有无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轺车,一马驾之轻便之车,朝臣出而乘之《世说新语·伤逝》:“王浚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上联乃指黄氏一门数人屡掌文衡,乘车驾临湖北、江苏、福建、 四川、贵州、山东等地,足迹几遍中国之半;而下联是指黄氏父子兄弟叔侄(指黄体芳、黄绍箕、黄绍第)皆金榜题名得入翰林。由此可见门第之声势显赫,子孙之学问精深。
由于科举人才的金字塔型结构,翰林属科举极致,所以翰林世家必须建立在科举世家的基础之上。瑞安黄氏中,有五位学问大家道德文章为世人所钦敬,有“五黄先生”之称,即指黄体正、黄体立、黄体芳三兄弟及体芳子黄绍箕、体立子黄绍第。“五黄先生”中,黄体正因科场考官疏忽,仅中乡试副榜;黄体立中进士;而其他三人先后中进士且入翰林,加上绍第子黄曾铭于清末留学归来毕业授职得庶吉士,黄家以“一门三代翰林”而成为翰林世家,为瑞安历史上所仅见也。
瑞安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民俗淳朴,敦儒重教,素有“东南小邹鲁”之称。而黄体芳应是这种地域和家族文化的最佳体现者。据《清史稿》卷231,体芳,字漱兰,浙江瑞安人。同治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日探讨掌故,慨然有经世志。累迁侍读学士,频上书言时政得失。晋、豫饥,请筹急赈,整吏治,清庶狱,称旨。时议禁烧锅裕民食,户部核驳,体芳谓烧锅领帖,部获岁银三万,因上董恂奸邪状,坐镌级。
光绪五年三月,惠陵礼成,主事吴可读为定大统以尸谏。诏言:“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嗣后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吴可读所奏,前旨即是此意。”於是下群臣议,体芳略言:“‘即是此意’一语,止有恪遵,更有何议?乃激烈者盛气力争,巽畏者嗫嚅不吐,或忠或谨,皆人臣盛节,而惜其未明今日事势也。譬诸士民之家,长子次子各有孙,而自祖父母视之则无异。然袭爵职必归之长房者,嫡长与嫡次之别也。又如大宗无子,次宗止一嫡子,然小宗以嫡子继大宗,不闻有所吝者,以仍得兼承本宗故也。唯君与民微有不同。民间以嫡子继大宗,则大宗为主,本宗为兼。天潢以嫡子继帝系,则帝系为主,本宗可得而兼,亲不可得而兼。若人君以嫡子继长支,则固以继长支为主,而本宗亦不能不兼。盖人君无小宗,即称谓加以区别,亦於本宗恩义无伤。此两宫意在嗣子承统,慈爱穆宗,亦即所以慈爱皇上之说也。今非合两统为一统,以不定为豫定,就将来承继者以为承嗣,似亦无策以处之矣。试思此时即不专为穆宗计,既正名为先帝嗣子,岂有仅封一王贝勒者乎?即不专为皇上计,古来天子之嗣子,岂有以不主神器之诸皇子当之者乎?即仅为穆宗计,皇上可如民间出继之子乎?即仅为皇上计,穆宗可如前明称为皇伯考乎?夫奉祖训,禀懿旨,体圣意,非僭。先帝今上皆无不宜,非悖。明其统而非其人,非擅。论统系,辨宗法,正足见国家亿万年无疆之庥,非干犯忌讳。此固无意气可逞,亦无功罪可言也。”疏入,诏存毓庆宫。自是劾尚书贺寿慈饰奏,俄使崇厚误国,洪钧译地图舛谬,美使崔国英赴赛会失体,皆人所难言,直声震中外。
七年,迁内阁学士,督江苏学政。明年,授兵部左侍郎。中法事起,建索还琉球、经画越南议。十一年,还京,劾李鸿章治兵无效,请敕曾纪泽遄归练师,忤旨,左迁通政使。两署左副都御史,奏言自强之本在内治,又历陈中外交涉得失,后卒如所言。十七年,乞休。二十五年,卒。子绍箕、绍第,并能承家学,而绍箕尤赡雅(按:绍第实乃体立子,此处作体芳子,误)。
《清史稿·论》有曰:体芳、宝廷、(张)佩纶与张之洞,时称“翰林四谏”,有大政事,必具疏论是非,与同时好言事者,又号“清流党”。然体芳、宝廷议承大统,惓惓忠爱,非佩纶等所能及也。承修以搏击为能,致祥以诞妄受责,君子讥之。唯盛昱言不妄发,洁身早退,庶超然无负清誉欤?将黄体芳列于当时名震中外的“翰林四谏”之首,并予以很高评价,亦可见证黄氏当年之作为也。
体芳子绍箕,字仲弢。据《词林辑略》卷九,绍箕号鲜庵,中光绪六年二甲进士,选庶吉士。九年散馆,朝考列一等一名,授翰林院编修,典试湖北。晋侍讲,擢庶子。后历任四川乡试副考官、武英殿暨国史馆纂修、教习庶吉士、会典馆提调、湖北乡试正考官、侍讲、侍读、左春坊左庶子、侍讲学士、日讲起居注官、咸安宫总裁、侍读学士、湖北提学史等职。积极鼓吹维新强国,系“后清流”著名人物。光绪六年,日本强行吞并琉球,改为冲绳县,绍箕忧心如焚,对清廷多有指责;甲午战败,与黄遵宪、张謇、文廷式等抨击时政,与翰林数十人联名上疏,力主抗战,反对屈膝,指斥李鸿章“庸臣误国,罪无可逭”。 绍箕学问渊博,于金石考据精鉴绝伦,妙擅篆籀。读吴大澄《说文籀补》,指出多条疏失;阅康有为《广艺舟双辑》,列举其疑处,均深中肯綮。孙诒让作《墨子间诂》,采纳其意见颇多。绍箕毕生以教育为主要职志。清廷筹办“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方案、规条多出其手,并首任总办。在编书局任职期间,专管中小学教科书的编辑事宜,先后编撰出大量教材,使各省有所遵用。在湖北任提学使期间,首倡设立省学务处,统辖办理学务事宜。湖北学务处成立后,全国十八行省纷纷仿效。此举乃是当时教育领导体制上的一项重大革新,对中国教育发展影响深远。此外,还提倡“本中国教法,参考东西洋学制”;“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务使人知爱国以挽浇风,士皆成才,以应急用”;主持撰写我国第一部《中国教育史》。后又率领各省学使赴日本考察学务,与日本教育家往复讨论,不虚一日,被推为“汉学统一会”名誉会长。回国后,带头捐俸两千金,以为武昌小学经费;相继拟定农业学堂、普通中学堂、师范学堂等毕业、升学办法。正当大展宏图之际,却天不假年,不幸卒于任。临终仍拳拳学事,不及其私。绍箕病逝后,湖北学界送殡者达千人,他省亦多有闻讯停课以表哀思者。日本学界尊其为“仲尼后一人”,藩臣左宗棠曾给予“一代伟人”之高度评价。其遗著有《鲜庵遗稿》。《清史稿·黄绍箕传》总结其生平大要云:“京师立大学堂,充总办。究心东西邦学制,手订章条。迁侍读学士。历充编书局、译书局监督。出为湖北提学使。东渡日本,与其邦人士论孔教、辄心折。”评价不可谓不高也。
黄绍第,体立子。据《词林辑略》卷九,绍第,字叔颂,号缦庵,光绪十六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任江南乡试副建乡试正考官时,典试衡文,不拘常格,故多得知名士。二十一年,他从北京到江宁主持乡试,与绍箕昆仲同时被钦点为两省主考,一时传为佳话。后历任国史馆、会典馆纂修,光绪三十年由编修改道员,发湖北,任川盐局总办、武昌盐法道等职。其志在维新图强,系“后清流”著名人物。
绍第与叔父黄体芳、堂兄黄绍箕皆追求进步,与时偕行,曾共同加入强学会,返京后,又与绍箕等联名上疏,痛陈外事丧权,建议改革。二十四年,戊戍变法时,又单独上书,建议从义务教育、工业、商业、妇女四方面提请“设法变通”,以图“内以消中国隐忧之渐,外以折列国耽视之谋。”辛亥鼎革,回乡隐居。北洋政府曾召其来京,但因对袁世之鄙视,故而置之不理。 高风亮节,诚可敬也。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清廷诏停科举。但由于历史的惯性作用,对翰林官之遴选仍在进行,具体方式改为毕业授职,即允许新式学堂和归国留学生参加学部组织的统一考试,分别授以编修、检讨、庶吉士等翰林官职,而黄绍箕之子曾铭与焉。据《词林辑略》卷十一,曾铭,字述西,于宣统三年(1911年)考授庶吉士,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批翰林。当年,武昌城头炮声隆隆作响,轰断了中国士子的黄粱美梦。科举辉煌从此不再,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岁月沧桑,时代递嬗,但文化世家的学术优势仍不时张显。在“五黄先生”世居的瑞安振文坊(今名小沙巷),坊口曾悬有“比户书声”匾额,从中可体味出黄氏先人寒窗苦之情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比户书声”匾额被摧毁,但崇文遗风却绵延不绝,藏入心中,成为阖家至宝。黄氏后人英才辈出,活跃在教育、艺术、科技等诸多领域,为祖国继续作出卓越贡献。科学家黄宗甄和电影传媒界黄氏四杰即著名电影剧作家黄宗江,著名作家、电影演员黄宗英,名演员黄宗洛,黄宗淮,以及中国国际电视合拍总公司老总黄宗汉,皆系瑞安黄氏直系后人。可谓群星璨然,交相辉映。
黄宗甄,1915年生,浙江瑞安人,黄绍第之孙。1941年毕业于浙江大学生物系,后留校任助教。1944年至1945年在中央研究院植物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员。在著名植物生理学专家罗宗洛教授指导下,从事植物生理学中微量元素研究,成果颇为显著。其间,积极投身抗日救亡工作,组织“科学时代社”,任社长。1945年,根据周恩来总理提议,在重庆成立“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黄宗甄积极响应。1948年,选出新的理事会成员十六人,黄宗甄皆名列其中,为后来筹建中科院的工作进行了必要的铺垫;同年,黄宗甄出版《十年来的中国科学界》一书,对上个世纪40年代中国科学界的科学家工作状况、研究课题及其主要成果等,介绍颇详。对筹建中科院亦颇有参考价值。1949年,新中国成立。黄宗甄奉命参与中国科学院的筹建小组工作。中科院成立后,宗甄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秘书处首任处长。
此外,艺坛四杰黄宗江、黄宗英、黄宗洛、黄宗淮,皆被当今世人所熟知;黄宗汉亦属传媒界知名人士。下一代中,仍不乏各界翘楚。黄宗洛长子黄海涛,现任中央电视台文艺中心影视部主任编辑;次子黄海波,现任凤凰卫视香港总部高级节目策划和专题节目总管。黄宗江之女阮丹青,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黄宗淮之子黄学明,获美国加州理工大学物理系纳米导体专业博士学位,现执教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电子工程系。实当年翰林余烈清风之回荡,潜德幽光之闪现者也。
文化需要积淀,学术需要传承。在我国业已形成的崇家世,重人伦的历史惯性体系内,如何使文化学术得以继承、发展和提高,的确是一个值得学术界悉心研究的问题,也是值得全社会共同关注的领域。黄氏家族文脉之经久不衰,无疑会给世人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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