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嘉庆七年(1802)十一月,在南疆重地广州,两广总督吉庆自戕(qiāng,杀害)案震惊了朝野。吉庆自戕身死场面之惨烈,世所罕闻。
吉庆,满洲正白旗人,出身官宦之家。父官至江宁将军,兼散秩大臣,其由官学生补内阁中书,历充侍读、御史、镶白旗蒙古副都统、兵部侍郎,外迁后历任山东、浙江巡抚。嘉庆元年(1796),擢两广总督,期间,以功加太子太保,命为协办大学士。吉庆镇守一方,廉名远播。广东时为中国最为繁华之区,于其地为官者,无不穷奢极欲,搜括明珠翡翠,珍奇宝玉,满载而归。唯吉庆,督粤数载,不名一钱。时人昭梿于《啸亭杂录》中,称吉庆为“温厚长者”,记载其住所“每于署中构屋三间,不采不琢,仅庇风雨。室中惟设长几一,椅十数,宋儒书数册而已,凡判事、见客、起居、饮食,无不于其室中,他屋皆封锁之”。其廉名为时人所称颂。
吉庆是在广东巡抚瑚图礼的巡抚衙门自戕身死的,案件自然和瑚图礼有关。瑚图礼与吉庆同属满洲正白旗,乾隆五十二年(1787)进士,历充检讨、侍读、祭酒,因于满洲科甲出身京堂翰詹考试中名列第一,奉命在南书房行走。其后,历任乡试考官、殿试读卷官、会试副总裁等。嘉庆五年(1800),调署广东巡抚,七年,实授广东巡抚。瑚图礼由科举致仕,理应儒雅识体,然其性情暴戾。其时官场流传一则笑话,说瑚图礼于某地任巡抚时,其下属进谒,以事受其训责。下属惶恐请罪,连称自己糊涂该死。谁知下属愈说糊涂该死,瑚图礼愈怒,厉声斥责该下属“糊涂又复无礼”,应受重责,这个糊涂的下属方知犯其名讳。一则笑话,见其性情。瑚图礼一莅广东巡抚任,便屡与吉庆争权。吉庆虽屡次宽忍不计,犹不能令其改弦更张。后又因吉庆秉公将广东太平关关税盈余归公,益遭其忌恨。瑚图礼心怀鬼胎,唯恐被吉庆奏劾,于是先发制人,密劾吉庆处理政务疲软不利等,并寻机欲将其置于死地。
机会很快就来了。嘉庆七年八月,广东博罗县添弟会(清初东南地区的秘密会党)起事,吉庆率兵前往剿办。在剿办期间,吉庆不断受到嘉庆帝诏责。起初,诏责其于屡次奏报中张皇冒昧,草率糊涂,著革去协办大学士;继而又指责其作为封疆大吏,平日不能率先预防,致添弟会起事,后又失之疏纵。既已失察于前,又复错谬于后,命解吉庆总督之任,交与瑚图礼及钦差大学士那彦成会同审讯,并命瑚图礼暂署总督之任。
吉庆对瑚图礼知之甚深,对即将到来的遭遇早有预感。其于奏折中禀告嘉庆帝,称“患病月余,恐瑚图礼作贱,惟愿病不能痊”。
是年十一月十九日,吉庆于惠州府回到广州。其时,那彦成尚未抵粤。瑚图礼在吉庆回广州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传吉庆至巡抚衙门。吉庆出总督府时,吩咐家人将总督印信送巡抚衙门,又嘱家人将其家眷护送还京。吉庆至巡抚衙门,瑚图礼坐高座,向其宣上谕毕,即命改穿囚服,喝退仆从,以铁链系其颈,又命吏隶诋毁诃责以辱之。吉庆凛然无惧色,正告瑚图礼:“某虽不才,曾备位政府,不可甘受其辱,有伤国体。”遂引佩刀欲自刎。瑚图礼命家人上前抱住,将刀夺下。情急中,吉庆一把抓住桌上鼻烟壶,塞入口内,狠力吞下,立致壅堵气绝,逾时而死。
吉庆自戕后,瑚图礼于是日上折奏报朝廷,称:“督臣吉庆于十一月十九日由惠州府回省,二十日到臣署。臣见其形容憔悴,精神委顿,询知患病未愈,遂嘱令上紧医治,以冀速痊。嗣闻伊回署后,忽得疾涌急症,不能言语,于是日未刻身故。臣随即亲往看视,将总督并盐政关防,一切文卷检查接受,暂行署理。”这份奏折,表明瑚图礼企图瞒天过海,完全掩盖吉庆之死的真相,将吉庆因其逼迫自戕身死,掩饰为患病而亡。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封疆大吏之死,终究不能由其任意描画。瑚图礼深知,即便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广州,吉庆之死的真相总有一天会传至京城。二十天后,瑚图礼不得不再次奏报朝廷改称:“督臣吉庆于十一月十九日由惠州府回省,臣前往再次接见。见其精神委顿,形容憔悴,询悉患病未愈。臣即嘱令回署上紧医治,以冀速痊。二十日已刻,该督到臣署回看。叙谈未久,忽然语言恍惚,……拔取身带小刀,欲行自戕。臣喝令伊跟随家人及臣署家人,上前抱住,将小刀夺下。伊忽又将桌上鼻烟壶塞入口内,狠力吞下,以致中气隔截。臣与该督家人等,无术解救,即传进司、道、府、县,告知情形,令人扶入轿内,抬回督署,并嘱令速觅解救之方。讵(jù,不料)医治不效,延至是日未刻身故。”在这份奏折中,瑚图礼虽然再次费尽心机地隐瞒了其羞辱铐虐吉庆的真实情况,摆脱了自己与该案的关系,但吉庆之死主要情节不得不以实禀告。
瑚图礼前后两折中对于吉庆死因的说法有显著矛盾。吉庆自戕的惨烈,使嘉庆帝大为“骇异”,因此在瑚图礼的第二份奏折上朱批“大奇之事”。联想到吉庆此前奏折中曾有“恐瑚图礼作贱,惟愿病不能痊”之语,他怀疑瑚图礼与吉庆自戕有关,遂命那彦成就近探访调查。然而,在瑚图礼的笼络下,那彦成的一纸复奏,使瑚图礼成了无辜之人。那彦成奏称:吉庆因办理“会匪”,未将首犯正法,被害之家怨声沸腾。吉庆愁畏交并,兼之病后糊涂,遂尔自寻短见。面对那彦成的复奏,嘉庆帝起初仍心存疑惑。他深知,吉庆平日居官,操守廉洁,素有廉名,办理地方公务,尚无贻误。即便在办理添弟会事件中,有谬误之处,其罪断不致死。吉庆应该知道,此次获咎,亦不过革职,或发往新疆效力,将来还会被用为巡抚,为什么会以如此手段自戕呢?嘉庆帝虽有疑问,但不打算为一个已死且已获罪的官员弄清事实真相了。嘉庆帝诏责吉庆“身为封疆大吏,即罪在不赦,亦当静以待命,岂得私行自尽,效匹夫沟渎之为,是自裁一节,即吉庆之罪,实无足惜”。又谕:“那彦成既查明吉庆畏罪自尽,与瑚图礼无涉,其所称作贱之处,自系病中妄语,毋庸再行查奏。”同时,表示对吉庆在办理添弟会时的“疏纵之处”,“不必再行追论”。命那彦成传知其家属,扶柩回旗。就这样,嘉庆帝貌似公平地错过了一个在吏治整饬中扶正祛邪的机会,将这件不难追究到底的“大奇之事”糊涂了结了。
嘉庆帝糊涂了结该案,是以吉庆处理会众起事谬误,其自戕实无足惜为说辞的。其实,广东出现的严重社会问题,作为巡抚的瑚图礼是无法置身事外的。然而,瑚图礼的责任,只是在吉庆死后才被查究,只受到微不足道的处罚。嘉庆八年(1803)正月,那彦成参奏瑚图礼失察博罗“会匪”滋事,请将其交部密议。嘉庆帝认为,瑚图礼身任巡抚,对所属地方会众起事毫无觉察,以致酿成巨案,仅察议未免过轻,命交部加以议处。其后,瑚图礼被降一级留任。其实,时由巡抚主管的广东刑名更是黑幕重重。广东下属各县,地方官藐法殃民,玩视刑狱,私设班馆,滥羁人犯。南海一县,设由班馆3处,差役私馆50处。番禺县则有带候所一处,差役私馆12处。还任听蠹役于各馆设木栅四围堵塞,将讹诈不遂之人,闭锢其中,致令无辜拘系,致毙多命。甚至将各案未结女犯,发交官媒收管,设立女馆名目。遇有年少妇女,官媒竟逼令卖奸得赃。广东地方这些严重社会问题被揭露后,嘉庆帝痛斥包括瑚图礼在内的前任督抚,对近在同城所发生的事情,漫无觉察,竟同木偶。命令将他们交部严加议处。部议罚俸2年。嘉庆帝以瑚图礼在任时间最长,其咎较重,命罚俸3年。这时已是嘉庆十年(1805),瑚图礼已调任湖北巡抚。
瑚图礼于嘉庆朝,仕途通达。虽然嘉庆帝认为其并非有胆有识有才能之人,但仍屡赋其重任。内任吏部、户部、兵部、礼部尚书,外调驻藏大臣。直至嘉庆十九年(1814)十二月寿终正寝。
嘉庆朝吉庆自戕案的结局,以及吉庆与瑚图礼截然不同的命运,昭示着嘉庆朝吏治的真实情况。廉洁自律者得不到保护,跋扈争权者却飞黄腾达,吏治败坏在嘉庆朝不能被遏止势所必然。
作者简介
朱诚如,1945年生,江苏淮阴人。曾任辽宁师范大学校长、故宫博物院主持院政副院长,现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副主任、《明清论丛》主编、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简明清史》、《康雍乾三朝史》、《管窥集·明清史散论》等;主编《清朝通史》、《辽宁通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