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曾经提出自唐宋以来出现的史学通俗化、平民化趋势,主要表现在记述内容和传播方式两个基本方面。就记述内容而言,开始涌现以记述琐闻轶事为主的历史笔记;以传播方式来讲,从殿堂、经院走向市井、瓦舍,形成以话说故事为主的历史小说[1]。这里仅从其传播方式方面进行深入探讨,弄清话说故事向历史小说演变的脉络。
在唐代传奇中,已经有了以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为主要内容的故事,如牛僧孺《玄怪录》中的《郭元振》、李公佐记其所见为《谢小娥传》等。至于托名吴兢的《开元升平源》和陈鸿的《东城老父传》、《长恨歌传》,更是为后来的史家另眼看待。宋代传奇中,围绕隋炀帝和唐玄宗两个历史人物来写故事的,有托名颜师古的《隋遗录》和无名氏的《开河记》、《迷楼记》、《海山记》以及乐史的《杨太真外传》、秦醇的《骊山记》、《温泉记》。这些作品,也曾为古今史家用以参证史事,而不仅仅视之为文学史的内容。
一、 由“讲史”到“平话”出现
至迟在中唐时就已经有了“说话”这种形式,即后来的说评书、讲故事。“说话”内容主要分为“小说”与“讲史”两类[2]。“小说”以传奇为主,“讲史”以说历史故事为:“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幕士请给讲,诸史俱通,于咸淳年间,敷衍《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盖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耳。”[3] “说话”的底本,便是所谓“话本”。宋元话本大都散佚,“小说”方面现存不过四、五十篇;“讲史”方面现存《全相平话五种》,即《武王伐纣书》、《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秦并六国平话》、《前汉书续集》、《三国志平话》。此“五种”之外,还有《五代史平话》。仅从这一份现存“讲史”的目录内容看,当时的讲说历史已经是“纵贯古今”了,从商代至五代,都有“话本”供“说话”人为据。这些讲史的“话本”,无可辩驳地证明着史学在走向通俗化、平民化。
《武王伐纣书》,别题《吕望兴周》。上卷,妲己入宫,太子殷交反纣。以妲己为苏护之女,为九尾金狐吸其魂魄,假形为苏护女。中卷,姬昌囚羑里,黄飞虎反纣、比干剖心、姜尚发迹渭水之滨。与《封神演义》全同,惟比干事稍异。下卷,武王伐纣,中经剧战,入朝歌、斩纣太白旗下、太公斩妲己。虽寥寥三卷,篇幅不过《封神演义》十分之一,而全书规模已具,是为《封神演义》祖本。惟伐纣之事颇疏略,《封神演义》就其下卷改造扩充而成。自元本《武王伐纣》演为明万历《封神演义》,在历史小说源流上,其意义至为重要。
《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演乐毅伐齐事,名曰《春秋后集》。上卷,自孙子斩庞涓起,孙子将兵灭燕。六国起兵,大破齐军,孙子隐于云梦山。燕昭王立,以乐毅为帅,将赵魏韩秦四国之兵伐齐。中卷,乐毅破齐七十余城,齐人立固存太子。孙子在云梦山中闻变,说燕王使以骑劫代乐毅,并与田单书,单乃用火牛计破燕兵。燕王召乐毅将兵伐齐,孙子与乐毅斗阵。下卷,乐毅斗阵不胜,乃请师父黄伯扬下山摆迷魂阵,孙子乃请鬼谷子下山破阵,诸国尊齐国为上国。虽名为“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却以孙膑事为多,且不与史实合,时代亦多错忤。
《秦并六国平话》,别题《秦始皇传》。上卷,自唐虞三代说起。中卷,为春秋战国。下卷,记秦兴亡大概。叙事疏略,人物时代失考。
《前后汉书续集》,别题《吕后斩韩信》,实以斩韩信事为主。上卷,楚汉相争。中卷,兼记高祖杀彭越、英布,吕后害赵王如意及戚夫人事。下卷,吕后专政,诸吕得势,樊亢、刘泽诛诸吕,文帝即位,至柳亚夫军细柳。所记萧何与吕后定计设宴请韩信,数信三罪而杀之,当与元杂剧《吕太后定计斩韩信》同。[4]而作者评论此事云:“当日肖何三箭(肖何即箫何,原文如此),登坛拜将;今日成败,都是肖何用机。”此即元曲中所谓“成也萧何,败于萧何”者也。“吕太后筵席”,亦为明清小说中成语,可见这一故事流传之广泛。其中卷蒯通装疯赚随何,见高祖后数信“十罪”、“五反”以讥讽高祖,亦与元人杂剧《随何赚风魔蒯通》同。
《五代史平话》,以梁、唐、晋、汉、周五代各分上、下卷(其中梁史、汉史下卷佚),大体依照“正史”的记载,叙说五代兴替。只有在叙及细节时,才加增饰,引入民间有关黄巢、朱温、刘知远、郭威的传说,耐人听闻。书中讲述后晋“搜刮民谷”,“分道括率民财”,不惜“先斩而后奏”,抨击石敬塘为“儿皇帝”,割幽云十六州给契丹,显然带有浓厚的时代气息。
二、史书向历史小说的演变
本节专就《三国志》(包括裴松之注)、《三国志平话》演为《三国演义》作一简要考察,说明史学从殿堂走向社会的趋势。
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三国人物的一些趣闻轶事已有流传,如干宝《搜神记》中关于孙坚、孙权、华佗的记述。干宝兴趣不在人而在事,特别是怪病妙方、死亡和预兆等。其述华佗:“沛国华佗,字元化,一名旉。瑯邪刘勋为河内太守,有女年几二十,苦脚左膝里有疮,痒而不痛。疮愈数十日复发,如此七八年。迎佗使视,佗曰:‘是易治之。当得稻糠黃色犬一头,好马二匹。’以绳系犬颈,使走马牵犬,马极辄易,计马走三十余里,犬不能行,复令步人拖曳,计向五十里。乃以药饮女,女即安卧,不知人。因取大刀断犬腹近后脚之前,以所断之处向疮口,令去二三寸。停之须臾,有若蛇者从疮中出,便以铁椎横贯蛇头。蛇在皮中动摇良久,须臾不动,乃牵出,长三尺许,纯是蛇,但有眼处而无瞳子,又逆鳞耳。以膏散著疮中,七日癒。”这一故事,与裴松之《三国志注》引《华佗别传》文字基本全同。[5]而在刘义庆《世说新语》中,已有后来关于三国故事的十分重要的传说。据统计,《世说新语》中已有30个《三国演义》中的人物传说。[6]例如,关于“望梅止渴”的机巧:“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绕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又如砍杀忠仆的奸诈:“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深慎此。’后阳眠,所幸一人,窃以被覆之,因便斫杀。自尔每眠,左右莫敢近者。”[7]关于诸葛亮“羽扇纶巾”的独特“标志”,大约在此时即已形成。裴启《语林》与《太平御览》所引已佚《蜀书》文字全符: “诸葛武侯与宣王在渭滨,将战,宣王戎服莅事。 使人视武侯,乘素舆,(著)葛巾,(持)毛扇,指麾三军,皆随其进止。宣王闻而叹曰:‘可谓名士矣!’”[8]
裴松之《三国志注》在其所说“补阙”、“备异”、“惩妄”、“论辩”外,如果从史学通俗化的角度来进行考察,则其所引140余书,大都不作于三国时期,而是撰成于两晋时代;大都非官修“正史”,而接近于野史。所谓“补阙”,大都是将陈寿所记简略处加以具体化,并进行某种“拓展”。如《先主传》“先主率其属从校尉邹靖讨黄巾贼有功,除安喜尉”,裴松之引《典略》一段详细记述:“遇贼于野,备中创阳死,贼去后,故人以车载之,得免。后以军功,为中山安喜尉。”特别是关于“七擒孟获”的故事,在《诸葛亮传》中仅“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12字,而裴松之引《汉晋春秋》近200字:“亮至南中,所在战捷。闻孟获者,为夷、汉所服, 募生致之。 既得, 使观于营阵之间,问曰:‘此军何如?’获对曰:‘向者不知虚实,故败。今蒙赐观看营阵,若只如此,即定易胜耳。’亮笑,纵使更战,七纵七禽,而亮犹遣获。获止不去,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遂至滇池。南中平,皆即其渠帅而用之。”颇似随诸葛亮南征者的回忆,后经演化而成传奇。这段故事,后来为《三国志平话》及《三国演义》所采用。裴松之《三国志注》引书的记述,使三国史事明显生动化,为后来说书人、平话以及小说作者的艺术想象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这在下面说到《三国演义》时将有具体实例进行对照。
到了隋唐时期,从李商隐《骄儿诗》中“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两句可以知道,三国人物差不多可以说家喻户晓了。《大业拾遗记》记洛阳新城三月上巳日(即三月三)“会群臣于曲水,以观水饰”,演出木偶戏剧目有72个,其中的三国剧目就有“曹瞒浴谯水·击蛟龙”、“魏文帝兴师·临河不济”、“吴大帝临钓台望葛玄”、“刘备乘马渡檀溪”等。 这是由水上演出决定其题材特点的。[9] 对于“死诸葛走生仲达”的传说,刘知几在《史通》中已指出:“诸葛犹存,此皆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倘无明白,其谁曰然。”[10]至于杜牧《赤壁》诗中“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更是将不同人物与情节连贯起来。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三国故事逐渐朝着定型化的方向在发展。
话说三国,在宋代的“讲史”中已经形成专门的科目,出现了专门“说三分”的人。高承《事物纪原》卷九这样记: “仁宗时,市人有谈三国者, 或采其说如加缘饰,作影人,始为魏、蜀、 吴三分战争之象。”这时,“拥刘反曹”的思想倾向也已经十分鲜明了。据《东坡志林》记载,“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则喜唱快。”这比朱熹在《通鉴纲目》中以刘备为正统,斥曹操为非正统,至少要早200年,也不知影响了多少士农工商。南宋理宗时,石宝君戏曲《风月紫云亭》剧中女主人公说其演唱诸宫调,尤以唱三国志谋生。《醉翁谈录》中也有说三国的记载:“(说)三国志,诸葛亮雄才;收西夏,说狄青大略……言无讹舛,遣高士善口赞扬。”
以今天所见《三国志平话》,是元英宗至治年间(1321-1323)的刊本,共3卷,上图下文,约8万余言,粗具后来《三国演义》的规模。其叙事自汉光武帝五年始,称作“昔日南阳邓州白水村刘秀,字文叔,帝号为汉光武皇帝。”随后,即转而为主人公在阴间“报冤之殿”的经历描写。冥界故事过后,又回到人世间,已经是东汉末年了。从光武帝五年(29),一跃而至灵帝元年(168)。其后叙事,大体按日进行,偶而标明年号、月份。但其表示方式并非如史书那样:灵帝建宁元年(168)、献帝初平元年(190)、三年、建安元年(196),而是“今汉灵帝即位当年”、献帝给董承密诏末署“中平九月日”、在某句话中提到“诏约中平五年三月三日,众会虎牢关前”以及“话说中平三年春三月”等。其年号亦并不确切,中平为汉灵帝年号,仅6年(189),献帝即位改永初元年(189),第二年改初平元年(190)。 《平话》不用献帝年号,一直沿用“中平”这一年号,如以献帝诏书署“中平九年”,以刘备初访诸葛亮为“中平十三年春三月”等。在汉帝年号之后,即用蜀国年号纪年,刘禅延熙年号之后,不用西晋年号,而用所谓“刘备后人”刘渊(公元304年建汉,即十六国前赵)年号元熙。刘渊虽为匈奴人,因先祖娶汉公主为妻,遂自称汉宗室。仅此一点,足见《平话》尊崇汉室的强烈观念。
尊崇汉室观念之外,更主要的是《三国志平话》所具有的平民观念。书中关注民生疾苦,天真地表现出普通人对欢乐与幸福的向往。现实中君主与臣民,特别是国君与百姓间不可逾越的那道鸿沟被抹平了。开篇汉光武帝五年游御园,游乐中光武帝忽然问起此园系何人所建,“近臣奏曰:‘……是逼迫黎民移买栽接,亏杀东都洛阳之民。’”光武帝立即作出出人意料的决定,急命贴出黄榜,来日三月三日清明节,皇上与黎民一处赏花。《三国志平话》将此事放在光武年间,显然是因为存在种种关于这位东汉创始人的民间传说。书中叙曹操往定州,“正行之次,见里堠整齐,桥道平正,人烟稠密,牛马繁盛,荒地全无,天禾多有”,这正是刘备治下的一处景象,不仅歌颂理想中的“爱民英雄”刘备,而且反映其向往盛世明君的历史观念也即平民观念。至于表现平民的天真,以刘备战胜吕布后朝见献帝的描写为例,即可见一斑。书中叙战胜吕布,班师回京,见帝,斩吕布于下邳,并谓此乃刘备、关羽、张飞之功。献帝遂召三人进宫觐见。“献帝见先主面如满月,两耳垂肩,貌类汉景帝”。又问刘备家系,回答:“本祖十七代孙,中山靖王之后。”于是,“帝惊,宣宗正府宰相,检祖宗部。有国舅董成奏帝曰:‘刘备,汉之宗室。’”确认皇室后裔,且为献帝之叔,“帝大喜,自思:……‘今有皇叔玄德,汉天下有主矣!’”比较《三国志·蜀书·先主传》中的记述,“曹公自出东征,助先主围布于下邳,生禽布。先主复得妻子,从曹公还许。表先主为左将军,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既没有觐见,也没有献帝认为皇叔,更没有献帝以刘备为汉室救星的希望。这显然是出自说话人之天真想象,而《三国志平话》作者亦颇愿意将此类天真想象移植入其书中。
《三国志平话》出现之时,正是中国戏剧演出和戏剧创作极其繁荣的时期,因而三国戏在历史英雄题材剧中占据重要位置。宋代的傀儡戏、影戏已有不少采用三国故事为题材。宋元之交的三国戏文,现今所知有三个剧目:《单刀会》、《刘先主跳檀溪》与《貂蝉女》。《单刀会》一剧后来为关汉卿改编而流传至今。《刘先主跳檀溪》,是发展了上面提到的隋大业年间水傀儡的情节。《貂蝉女》仅保存两首唱词,其余戏文散佚了。
元明时期,为三国戏出现最多的时期,据统计有46种,完全保存下来的有21种,片断保存下来的有4种,仅存剧名者21种。[11]
无论是《三国志平话》作者,还是早期三国戏,都是从民间说话这同一源泉中吸取素材的。孙楷第曾经编制出一份《平话》情节、元曲剧名与《三国演义》最早版本回目对照表,列出《三国演义》描写不见史书的十大情节:桃园结义、三战吕布、连环计、关云长千里独行、关云长五关斩将、刘玄德古城聚义、诸葛亮博望烧屯、七星坛诸葛祭风、八阵图石伏陆逊、孔明秋风五丈原。[12]而这些故事,在《三国演义》之前的戏曲中都已有了。除两项外,《三国志平话》也都有了。《三国志平话》与戏曲题材上如此一致,可以作为平话、戏曲素材来源相同的一个强有力的证明。以历史文献为基础取材,而又经发挥、补充者,孙楷第举出六处:老陶谦让徐州、勘吉平、斩蔡阳、白门斩吕布、卧龙冈、关大王单刀赴会。后来,这些情节在《三国演义》中都得到发挥。
元末明初,在民间长期流传的基础上,终于形成长篇历史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从此,凡欲了解东汉至西晋建立这一时期史事的人,无不是先读《三国演义》而后才读陈寿《三国志》的。而在平民百姓家,则只知有《三国演义》而不知有《三国志》。
如果从《三国志平话》刊行,至《三国志通俗演义》刻印,前后整整200年。有关其作者情况,迄今知之甚少,或谓其书非罗贯中所为,此处不作考察。今存最早版本(明孝宗弘治甲寅1494作序,世宗嘉靖壬午1522刻印)扉页标明:“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贯中编次”,全名《三国志通俗演义》。以《三国志》入书名,表明其强调讲史的权威性。“编次”二字,表明其仅仅是将“史传”进行改编。“演义”者,敷陈义理而加以引申之谓也。冠以“通俗”二字,用意明显,改编目的是要使史学通俗化。其弘治序云:
史家秉笔之法,其于众人观之,亦尝病焉。故往往舍而不之顾者,由其不通乎众人。而历代之事,愈久愈失其传。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
此话可谓将史学与史学通俗化的关系表达得再明白不过了!
与《三国志平话》比较,《三国志通俗演义》所写时限要短一些,而其作为一部规模宏大、引人入胜的文学作品,是由一系列谋略与计策的长链连接组成、围绕一条时间主线发展的完整历史故事。除了从《三国志平话》以及民间传说吸取素材外, 直接征引“野史”、“笔记”内容是其“编次”的突出特点,亦即野史、笔记被引入历史小说。下面,以“连环计”杀董卓为例,看其取材的这一特点。
《三国志·魏书·董卓传》:“三年四月,司徒王允、尚书仆射孙瑞、卓将吕布共谋诛卓。是时,太子有疾新愈,大会未央殿。布使同郡骑都尉李肃等,将亲兵十余人,伪著卫士服守掖门。布怀诏书。卓至,肃等格卓,卓惊呼布所在。布曰‘有诏’,遂杀卓,夷三族。主簿田景前趋卓尸,布又杀之,凡所杀三人,余莫敢动。长安士庶咸相庆贺,诸阿附卓者皆下狱死。”
《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之二则演为三回: “司徒王允说貂蝉”、 “凤仪亭布戏貂蝉”、“王允授计诛董卓”。其中,有来源于《三国志》者,董卓宗亲皆封列侯、修郿坞、杀降卒、斩张温等;有采自《三国志平话》和杂剧者,貂蝉遇王允,王允设连环计,以及貂蝉见吕布、董卓等诸多细节。在诛董卓的细节上,却差不多完全采用了裴松之注引王粲《英雄记》的文字,如“时有谣言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犹不生。’”又有“道士书布为‘吕’字以示卓,卓不知其为吕布也。”“卓当入会,陈列步骑,自营至宫,朝服导引行其中。马踬不前,卓心怪欲止,布劝使行,乃衷甲而入。”“卓母年九十,走至坞门曰‘乞脱我死’,即斩首。”“卓既死,当时日月清净,微风不起。”“暴卓尸于市。卓素肥,膏流浸地,草为之丹。守尸吏暝以为大烛,置卓脐中以为灯,光明达旦,如是积日。”“王允授计诛董卓”的尾声,则是蔡邕之死。上引《三国志》所写为“主簿田景”,而裴松之注引谢承《后汉书》与张璠《汉纪》均作蔡邕。尽管裴松之作出论辩,认为“此皆诬罔不通之甚者”,但《三国志通俗演义》还是将《三国志》中的田景换作谢承《后汉书》、张璠《汉纪》中的蔡邕。他如前面提到的七纵七禽孟获以及“空城计”等等许多情节,都出自裴松之《三国志注》所引诸书。“野史”、“笔记”与史传的关系,“野史”、“笔记”与历史小说的关系,无一不涉及史学通俗化的问题。
自明末及清乃至民国,尽管对《三国演义》内容都认同章学诚《丙辰札记》所说“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但其影响却远非任何史书所能比及,蔡东藩一语道出实情:
罗贯中尝辑《三国演义》,……风行海内,几乎家喻户晓,大有掩盖陈寿《三国志》的势力。若论他内容事迹,半涉子虚。一般社会,能有几个读过正史?甚至正稗不分,误把罗氏《三国演义》当作《三国志》相看。[13]
自魏晋南北朝至明清,已过上千年,官府化、经院化的史学、史书,越来越不为社会认可。不仅一般社会不认可,就是多数官员也未必认可。就在唐代《实录》不断续修的同时,朝堂上已发出“比来史学都废,至有身处班列,而朝廷旧章莫能知者”[14]的感叹!这种状况,必然造成“正稗不分”,误把故事当历史。也正是这一原因,史学通俗化才成为自宋以来出现的一种必然趋势。
三、 明代后期以来历史小说的发展倾向
到了明代后期以来,历史小说明显地表现出两种倾向:一种倾向是变历史为通俗演义,“自罗贯中《三国演义》一书,以国史演为通俗演义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与正史分签并架”[15],形成一个通俗历史读物系列,与“正史”并驾齐驱。其具体名目,略见下表。[16]
书 名 |
作 者 |
卷 数 |
刻 印 时 间 |
盘古至唐虞传 |
余季岳 |
2 |
崇祯八年前 |
开辟衍绎通俗志传 |
余象斗 |
6 |
崇祯八年 |
有夏志传 |
余季岳 |
4 |
崇祯年间 |
有商志传 |
余季岳 |
4 |
崇祯年间 |
列国志传 |
余卲鱼 |
8 |
万历三十四年 |
新列国志 |
冯梦龙 |
108回 |
崇祯年间 |
全汉志传 |
熊大木 |
12 |
万历十六年 |
西汉通俗演义 |
甄 伟 |
8 |
万历壬子 |
东汉通俗演义 |
谢 诏 |
10 |
万历年间 |
续三国志演义 |
|||
东西晋演义 |
杨尔曾 |
12 |
万历四十年 |
隋史遗文 |
袁韫玉 |
12 |
崇祯六年 |
隋唐两朝志传 |
林 瀚 |
12 |
万历己未 |
唐书志传 |
8 |
||
唐书志传通俗演义 |
熊大木 |
8 |
嘉靖癸丑 |
残唐五代史演义传 |
8 |
||
南北两宋志传 |
熊大木 |
20 |
万历癸巳 |
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
熊大木 |
8 |
嘉靖壬子 |
此风一直延续到民国年间,又有蔡东藩著《历朝通俗演义》(又名《中国历代演义》),自秦始皇写起,直至1920年,总计2166年史事,分11书、1040回:
前汉通俗演义(又名西汉演义,附秦),100回
后汉通俗演义(又名东汉演义,附三国),100回
两晋通俗演义(又名两晋演义),100回
南北史通俗演义(又名南北史演义),100回
唐史通俗演义(又名唐史演义),100回
五代史通俗演义(又名五代史演义),60回
宋史通俗演义(又名宋史演义),100回
元史通俗演义(又名元史演义),60回
明史通俗演义(又名明史演义),100回
清史通俗演义(又名清史演义),100回
民国通俗演义(又名民国演义),120回(另有许厪父续40回)
这11部通俗演义,不是同时写成,也非按朝代顺序编写,最先写出的是《清史通俗演义》,1916年出版。其后,依次写出元、明、民国、宋、唐、五代、南北史、两晋、前汉、后汉,1921年9月全部写成。
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不同有三:一是写作目的的差异,其书完全是作为通俗历史读本来写的,因而与演义小说不同。二是取材区别,“小子所编历史演义,恰是取材正史,未尝臆造附会;就使采及稗官,亦思折衷至当”[17],“以正史为经,务求确凿;以轶闻为纬,不尚虚妄。”[18]三是体例区别,集罗贯中、金圣叹、毛宗岗三人所为于一身,有正文、批注、总批,又有考证、辟妄、存疑。
另一种倾向是向英雄传奇演变,以隋末聚义、唐代开国和北宋抗辽为中心故事,塑造出一批英雄形象。除“说唐”系统的6部历史小说外,成就最大的就要说是《杨家府通俗演义》、《说岳全传》了。老令公、杨延昭、杨文广、寇准、萧太后等,这些真实的历史人物,人们大都是通过《杨家府通俗演义》才识其真面目的。倘若没有关于杨家将祖孙的种种传说,没有《杨家将通俗演义》被各代说书人传颂,又有多少人会知道杨家将捍卫北疆的业绩呢?
历史小说不等于历史,甚至不能与历史笔记相当,尽管历史笔记中也有不少怪异神奇的内容,但“装腔作势”、“大摆史官架子”的殿堂史学、经院史学,社会普遍不买帐。只要不是为了应试做官,即便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也未必会专门去抠那些面孔日趋理学化的史学著述。
随着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寓乐于史、寓史于乐,成为宋元明清以来社会的一种文化风尚。猎奇轶闻与话说故事,推动着历史笔记和历史小说的长足发展,成为与官府化、经院化史学并行不衰的两大新兴的历史文化系列。这两大新崛起的系列,不论如何受“殿堂”史学的轻视,其社会效应都是“经院”史学根本不能与之相抗衡的。
[1] 谢保成:《唐宋以来的史学通俗化趋势》,《光明日报》,1994年11月21日史林。
[11] 朱平楚:《三国剧简述》,《人文杂志》1959年第3期。
[12] 孙楷第:《沧州集》,中华书局1965年,第109-113页。
[16] 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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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李 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