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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思维概观
王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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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思维[1]是人类最早产生的思维形式,也是最富于原创性的思维形式。这种思维形式的理论早熟形态,最典型地体现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象思维本来是中国文化精英们最得心应手的思维形式,但是由于近代以来中国接受“西化”并与自己的传统文化发生断裂,所以象思维对于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界变得生疏而成了一种新的东西。这里的研究,就是试图唤起中国思想文化界对于象思维的关注,并在与西方理性的、逻辑的、概念思维比较中提供一个几乎被忘记的原创的思考视角。   

一、              非实体性  

概念思维作为主客二元的对象化思维方式,不可能使人回归“本真之我”。例如提出:我是谁?那么这个问题的提出,已经把我对象化。如果再对这个作为对象的我加以规定,那么,这种规定则是把我进一步对象化,也就是离开“本真之我”越来越远。只有“象思维”,由于能超越主客二元这种对象化思维方式,才能使人回归“本真之我”,从而能体悟“生命之本真”。“本真之我”的“生命”,就在于这个“我”和“我的生命”,都不是如西方形而上学所设定的那样“实体”,或者说,都不是现成的、对象化的、静止固定的东西。相反,这个“我”及其“生命”,乃是非现成的、非对象化的,并且是处于“生生不已”的“创生”动态之中。海德格尔的“缘在”(Dasein)和“自身缘构发生”(Ereignis),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这种韵味,但也不尽然。实际上,“本真之我”及其“生命”所保有的“原发创生”态,就是与“大象无形”之“原象”或与“道”一体相通之态。这种充满着“象的流动与转化”的动态,是任何站在“原象”和“道”之外的概念思维规定所无法把握的。概念思维不仅不能把握这种动态,而且由于概念思维把“原象”和“道”实体化,其所作的规定只能是对这种动态整体加以拙劣的切割,而不是动态整体的本然和本真。习惯于概念思维的人,往往把概念规定的我,视为就是“本真之我”,而不知道这种被规定的我,已经离开我的本真本然。值得反思的是,自近代特别是上世纪“五四运动”以来,由于西方话语通过教育、科学、思想、文化在中国取得强势地位后,对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研究,就一直处于概念思维方式下的切割状态。当然,也不是完全否定这种研究。因为,这种误读式的研究,虽然不能回归到与“原象”或与“道”相通的“本真之我”及其“生命”,但也产生一种在概念思维视角下建构的中国文化。但不能不看到,这种经过概念思维洗礼的中国文化,多半是冲淡甚至失去了中国文化的原味。  

为了回归“原创之思”的中国文化的原味,则必须超越概念思维的视角并进而回到“象思维”的视角。对任何把“原象”与“道”实体化的概念规定统统加以“悬置”,从而能重新在“象思维”视角下体悟和领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基本范畴。首先,必须承认,“无”、“道”、“德”、“太极”、“自性”等范畴与西方形而上学的实体性范畴根本不同,而是属于非实体性范畴。  

海德格尔从“缘在”出发,也即从人的“存在”出发重新领悟“存在”及其意义,突出地表现出他的睿智。因为,“存在”及其意义的重新提出,乃是对宇宙(包括自然、社会、人及其文化等)本真内涵及其意义的一种根本求索和一种根本体悟。所以只有从“缘在”即人的“存在”及其意义如何作为出发点,才有可能进入一般“存在”及其意义的堂奥。特别是,当海氏后期进而提出“缘构发生”,则使“缘在”所开启的意义更深入更具体化了。“自身缘构发生”所开显的是一种原发动态的境域。这个范畴当然是非现成的,也是非实体的。海德格尔正是借助“自身缘构发生”所开显的境域,把天、地、神、人四位一体也开显出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范畴,也是中国先哲、先贤对宇宙本真本然内涵及其意义的体悟而提出来的。“大象无形”之“原象”或“道”,就是这种体悟的结晶。儒家的“仁”、禅宗的“自性”也都是这种体悟的结晶。这些基本范畴作为非实体性范畴,其基本特征就在于超越概念思维的言说。如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因为,这种对象化的言说,已经站在“道”之外。从根本上说,“道”只可“体”,而不可“言”。只有“体”,才能入于“道”内,而与“道”通。整体直观的“观”,“观其复”、“观其妙”之“观”,不是“道”外之观,而是入于“道”内之领悟。用通俗浅显的比方来说,就如同游泳必须入于水中一样。在这一根本特征上,“禅”与“道”是相通的。禅宗的“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训示,以及答非所问和棒喝等,也都在于“悬置”或中止概念思维。儒家“一日三省吾身”以“近仁”,也属于体悟。可见,只有无言的“体”,才能回归“本真之我”和“生命之本真”。  

从可“体”而不可言这个根本特征出发,不难领会到,“道”、“禅”、“仁”等的非现成性和非实体性,以及处于根源的原发创生的动态性,是概念思维所把握不了的。如果对这些范畴,将其实体化作概念规定式的把握,那就必然离开了这些范畴的本真本然。因此,对于这些非实体性范畴,只能诉诸象思维,在回归“本真之我”而与“道”一体相通中去体悟、体会、体验、体认。那么,当如何深入领会这里所说的“体悟、体会、体验、体认”之“体”?  

“体”这个多义词,在这里主要是用其动词的意义。它的动词否定意义,就在于“体”而不言,也即“悬置”或中止概念思维。“体”作为动词在这里的肯定意义,则是指回归“本真之我”而与“道”一体相通。这种相通,既是大智慧的开启,也是跃升到“生命本真”的高境界。但是,这种高境界并非与实际生活经验脱离。相反,由“体”而进达这种高境界的起点,乃是实际生活经验的平常事情。用六祖在《坛经》中所说的话就是,“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或者如老子所说:“千里之行,起于足下”。高境界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从平常的“世间觉”中一步步走上去的。亦如《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得“道”的过程,不可能一步登天。海德格尔所说的,“实际生活经验是通向哲学之路的起点”[2],与这里所说的意思有相合之处。 

现在的问题是:实体性范畴与非实体性范畴相比,哪种范畴更能显示和把握宇宙及其万事万物的本真本然?对于这个问题的解决,西方后现代思想家们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们在反思和批判传统形而上学时,把形而上学的实体概念统统解构了。在他们批判和解构中揭示出,形而上学的实体概念都属于“神话”式的虚构。与此相反,非实体性范畴如“道”、禅宗的“自性”等则在显示和把握宇宙万事万物的本真本然上,不仅启迪了一批西方大思想家,从叔本华、尼采一直到海德格尔等,而且还启迪了不少前沿的物理学家等大自然科学家,如诺贝尔奖获得者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1907--1981)、美国物理学家卡普拉(1938?)等。就是说,无论是从哲学角度考察宇宙,还是从自然科学角度考察宇宙,本真本然的宇宙都不是现成的,而是非实体性的。因此,考察宇宙应当超越概念思维和借助象思维,接受非实体性范畴的启迪,才有可能接近宇宙及其万事万物的本真本然。例如,当代最富盛名的英国物理学家霍金在提出“宇宙大爆炸”理论时,就与道家“有生于无”的思想碰头了。这表明,最前沿的物理学家也在本真本然上把宇宙看成是非实体性的。  

象思维之“象”,就其本真本然而言,就是“大象无形”之“象”,或“无物之象”。这种作为“道”之“象”的“原象”,既是大视野,也是高境界。从象的意义上说,进达这种大视野和高境界的“原象”境域,也只能从与实际生活经验相联系的具象和意象起步,或者说是借此向神思的“原象”过渡。这种过渡在庖丁解牛作为得“道”过程的描述中,庄子写得很生动:“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3]不难看出,庖丁从“见全牛”到“未见全牛”,再到“官知止而神欲行”这个过程,正是从具象、意象到“大象无形”的“象思维”过程。“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超越具象、意象而跃升至“大象无形”之“原象”境域,也即得“道”之境域。  

这里所谓“大象无形”的“原象”,就其本真本然而言,就是“有生于无”的“无”。这个“大象”之“无”,除了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是原创原生之源。因此,思与精神只有跃升至这种“无”的高境界,获得这样的大视野,才能真正进入“无待”的自由之境域,也才能焕发出无限的创造生机。在“无”这种颠峰境界和视野下,原来在概念思维中被切割而失去本真本然状态的宇宙万事万物,都能恢复其本真本然状态。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4],就是这种恢复本真本然的表述。同时,这种“无”作为思和精神回归“原发创生”的终极之所,不仅中止了概念思维,超越了对象化的主客二元思维模式,而且也超越了感知之象(嗅、听、视、味、触之象)。“无”作为终极之所,可以说既混沌未开,又虚灵至极。所以,这个“无”在思和精神上隐藏着无限创造的生机。只有借助“象思维”,才能将这无限生机开启出来。老子所说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就“妙”在能在思和精神上开启无限的创造生机。  

“象思维”所蕴含的“象的流动与转化”,经过具象、意象诸可感知之象,进而跃升至“大象无形”之象或“无物之象”,都与老子所说的“观”以及《易传》所说的“仰观天文”之“观”相关联。对可感知之象的“观”,与超越这种“观”的“大象无形”或“原象”之“观,”,此两者具有原则的区别。前一种“观”,是视象、声象、嗅象、味象、触象之“观”,以及这些象变形(如记忆或梦境)之“观”。这些可感知的象之“观”,虽然也具有启迪思和精神创造可能之价值,但是,由于这些“观”都是“有待”之观,就是说,还受到这些可感知之象的束缚和局限。所以,这些象之“观”,还远不能与“观其妙”之“观”相比。后一种“观”作为“观其妙”之“观”,是“大象无形”或“原象”之“观”,就是说,是“无待”之“观”,或能如禅宗所说“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内外不迷”,[5]也即进入思和精神完全自由的境域。因而,只有这种“观”能开启无限的创造生机。  

如果承认概念思维与“象思维”的根本区别在于,概念思维诉诸主客二元的对象化思维模式,而“象思维”则诉诸“物我两忘”即回归“本真之我”而与“道”一体相通,或简言之,诉诸整体直观的非对象化思维模式,那么,由此必然引出两种思维模式更深刻的运作区别。概念思维涉及主体的,主要是认识之理,并不涉及主体境界如何。而“象思维”则在求悟中不仅思理,而且要提升境界,其深邃之理往往就寓于境界之中。因此,象思维不仅需要有思理的认识功夫,而且需要有更重要的“体道”功夫。事实上,“体道”的功夫是决定一切的。特别是,这种“体道”功夫在提升境界过程中所带来的“受用”,更是概念思维所不知道的,或者说是“象思维”所独有的。前述领悟“体”与“观”时,已经对这种“功夫”与“受用”有所显示。“功夫”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种付出,一种“体道”的精神付出。而所谓“受用”就是一种付出得到的结果,一种“得道”而提升的境界。在前引庖丁解牛中,已经显示出不同的境界。其中关于进入“得道”境界的“受用”,庄子是这样描述的: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寥寥三句话,把“得道”的高境??自由自在的“受用”,描述得活灵活现。此外,庄子对女?教人“得道”的描述,则把这种“功夫”和“受用”表述得更是出神入化。女?对所教之人“得道”是这样描述的:“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6]从“功夫”和“受用”的角度看,这里把不同境界的不同“功夫”与“受用”,用象征和寓言的手法表述得异常生动而又深刻,给人以无穷的回味。当然,庄子借此所提出的问题,决不限于“功夫”与“受用”。其中,“三日、七日、九日”所提出的是时间性问题,以及所谓“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都是与回归“本真之我”相关的重要问题。此处主要讨论“功夫”与“受用”,上述与回归“本真之我”相关的问题,将在有关庄子的篇章中展开。  

二、              守护生命之根  

老子“知其白,守其黑”的思想,受到海德格尔的特别重视,或者说,老子这一思想给海氏以重要启迪。后期,海德格尔在论说“祛蔽”的“存在”意义同时,也揭示出“遮蔽”的重要意义。海氏思想的这一发展,与海氏在此中受到老子的启发,有密切关系。在海氏看来,作为“黑”的“遮蔽”,不仅是“祛蔽”和“澄明”的条件,而且这个“黑”之“遮蔽”还蕴含着需要守护的人自身得以“存在”的根底。实际上,海德格尔后期反复吟颂的天、地、神、人四位一体,其中天、地、神都有作为“黑”的“遮蔽”底蕴。正是这种底蕴,是人自身得以“存在”需要守护的根底。可见,对于天、地、神具有在作为“黑”的“遮蔽”底蕴,不仅不能完全“祛蔽”,而且需要特别的守护。否则,这种作为生命之根的底蕴完全裸露,生命就必然枯死。即使是人,作为与天、地、神四位一体之一,也有需要守护的“遮蔽”之底蕴。如果把海德格尔的“四位一体”与老子“宇中四大”相比,那么可以看到,在海氏“神”的位置,老子则是“道”。在老子那里,有“道法自然”之解说。海氏的“神”法什么?“神”法“自身缘构发生”(Ereignis)吗?在海氏那里,这个问题是不清楚的。因为,他在评价诗人作为“寻找神迹的人”时,明确而又悲观地指出“诸神已经远去”。他由此认为,人类已经落入没有神灵光亮的黑夜深谷,并且至今还未到谷底。在这里,海氏所说的“诸神已经远去”,与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实际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海氏所说的寓意,不过是对无限制“祛蔽”所产生的负面效应之深刻揭示,是对概念思维方式下产生的“科技失控”这种异化所作的哲学批判。而老子的“道法自然”,则是从正面肯定“遮蔽”的重要意义。因为“遮蔽”在根本上也是一种“自然”。所以,“道法自然”也不能不包括“道法”“遮蔽”这种“自然”了。  

从“守其黑”蕴含着守护人得以“存在”根底的视角出发,再来看庄子关于“浑沌”帝之死的寓言,其悲剧的警示意义,就更见其重大而深远。“浑沌”帝寓言,从“道法自然”的视角看,是指“浑沌”为一种“自然”之态,生命“存在”之态。因此,必须守护之。而“?、忽”二帝的“善意”即使之变成象人一样,具有七窍。结果,日凿一窍,七日而死。这表明,“遮蔽”的“自然”之态作为生命之态,只可守护,不可违反。此外,“浑沌”这种“遮蔽”的“自然”之态,其深层意义还在于,它是原发之“道”,即老子所说的“道隐无名,朴”。或者说,“浑沌”是隐身的“道”,即更深层的“道”。可以说,海德格尔所谓“天、地、神、人”四位一体之奥义,都在这种隐身的“浑沌”之“道”中。“浑沌”帝被“凿窍”的深刻寓意在于,这种“凿窍”乃是人类生存和精神发展的一种悖论。在人类文明发展中,从开始对自然和人自身逐渐认识的“凿窍”,特别是现代以来,崇尚以人为本而利用科技等各种手段所作的开发,不能不说都是人类生存和精神发展的必需。但是,另一方面,由于人类欲豁难填而作的无限制的“凿窍”,致使当今世界已经变得。天不天、地不地、神不神、人不人,也即使人类陷入深重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危机。从上述可以看到,海德格尔重视老子“知其白,守其黑”的思想,确实显示出他的睿智和洞察力。除了上述,老子这一思想的深刻启迪意义,尤其表现在他是从象思维的整体直观视角来领悟宇宙和人生真谛的。老子对这一思想的具体表述为:“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恒德乃足,复归于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恒德不忒,复归于无极”[7]。以往对这一章的理解,多从兵家的战略战术或从统治术等具体角度,而从“道”为生发万事万物之源的角度加以解析者鲜有。实质上,虽然老子每一章的具体表述多样,但“道”为生发万事万物之源的视角,则一以贯之。在这里,“黑”与“白”,可以理解为象征宇宙的两个基本方面。如同《周易》“两翼”所指的“阴阳”一样。就认识而言,也可以理解为,象征人在领悟宇宙之思的“祛蔽”与“遮蔽”两个方面。如前所述,无论从哪个角度领悟,这两个方面都是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宇宙的生命真谛,就在于这种有机整体性。因此,只有把握这种整体性,才能把握宇宙(老子的人、天、地、道或海氏的天、地、神、人)的真谛。在这里,既要明了“知其白”,更要明了“守其黑”。只有如此,才能“复归于朴”、“复归于无极”和“复归于婴儿”。老子所说的“朴”、“无极”、“婴儿”,都是“道”的“原发创生”的不同表述。就是说,只有领悟“知其白,守其黑”这种有机整体性,而不是只认“知白”不认“守黑”或相反,才能回归原发创生之“道”。联系到当今世界的情形,可以看到,问题恰恰出在只承认“知白”,不承认“守黑”的畸形发展之路上。就是说,“知其白”的“解蔽”成为当今世界主流,而“守其黑”的更根本的方面反而被忽视了。“知识爆炸”,已经使人接应不遐,眼花缭乱。而那最需要守护的思与精神“原发创生”性,特别是信仰、德性、审美等高境界,却在无穷“祛蔽”求知的大潮中被解构和淹没了。  

在把与“象思维”关联的范畴之非实体性,同与概念思维关联的范畴之实体性相比时,可以看到,两者存在本质的区别。实体性可以称作终极的确定性。这从古希腊文明开端的西方,一直作为形而上学的基本特征。从前苏格拉底各自然哲学家对“始基”的设定和追求,这种作为终极确定性的实体性就显示出来了。后来,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的“理念论”,直至亚里士多德总结他之前的哲学所概括的“四因”,特别是他提出探索“存在之存在”为“第一哲学”即形而上学,至此,以实体性为特征的形而上学就借助概念思维的逻辑论证确立起来了。这种实体性范畴作为始基,它是一种终极的设定,也是概念分析到最后不动的终极概念。如同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作为宇宙运动的第一推动力(神),本身是不动的,或者说是静止无变化的。这就把作为始基的实体性范畴的性质,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而非实体性,则与实体性正好相反。种种非实体性范畴,对于那些以实体性为标准来衡量哲学的哲学家看来,是不可理解的。19世纪末以前,持西方中心论的哲学家例如黑格尔等,就是以实体论为标准宣称中国没有形而上学的。其实, “道”、“大象无形”之“原象”、禅宗的“自性”等非实体性范畴,也是源头性范畴。只不过是,非实体性范畴所显示的源头与实体性范畴所显示的源头相比,在性质上根本不同罢了。因此,对于两种源头范畴的把握方式也必然不同。实体性源头的范畴,诉诸逻辑分析的概念思维。而非实体性源头的范畴,由于其显示为一种动态的终极的“原发创生”性,所以不仅不能用概念思维,而且只有中止或“悬置”概念思维,或只有进入“象思维”,才有可能领悟非实体性的源头范畴,从而有可能使思与境界跃升至原发的创生境域。例如,禅师的开悟之思,就是如此。  

三、相反相成  

如果用一个恰当的词语来说明“象思维”与概念思维的关系,那么,这个词语就是相反相成。在本书后面的绪论一开头,就明确指出,唤醒“象思维”以回归原创之思,并不是反对概念思维或取而代之,而是反对概念思维的异化,即反对概念思维对“象思维”的压抑。用概念思维所论证的以实体性为特征的西方形而上学,虽然被后现代思想家解构了,种种形态的实体论形而上学被揭示为不过是虚构的“神话”,既经不起实证,也经不起证伪。但是,论证形而上学的逻辑思维方式和方法,是否也被解构掉了?非也。无论是一般理性的逻辑思维方式,还是科学的理性逻辑思维方式,特别是工具理性的逻辑思维方式,都不仅不能解构掉,而且永远是人类解决实际问题所不可缺少的思维方式。但是,必须指出,“不可缺少的思维方式”决不是唯一的思维方式。如果承认其唯一,就必然引入异化的歧途。就是说,为了确保概念思维方式合理的使用和发挥作用,必须承认象思维的合理地位和重要价值。虽然如上述,概念思维是人类“不可缺少的思维方式”,但象思维却具有比概念思维更基础的地位。从思维发展的历程看,象思维乃是人类(包括个体和类)最先出现的思维方式,因而,概念思维方式是从“象思维”中产生出来的,并且一直以“象思维”为依托。就是说,概念思维乃是“象思维”在“原发创生”中的产物。并且,“象思维”这种“原发创生”性,在概念思维发展的历程中还一直隐身于其中发挥作用。无论是形成新概念、新判断、新推理,都有“象思维”的“原发创生”性参与其中。可见,无论是对于个体人还是对于人类, “象思维”都是最基础最根本的思维方式。  

当然,必须指出象思维不是万能的,也有其局限性。象思维的原发创生性,主要在于开拓新思路,提出新问题。这方面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是,这种新思路的具体实行,新问题的具体解决,则有赖于概念思维。只有经过概念思维的具体分析和论证,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设计和实验,甚至反复论证和实验,才能使所提出的新思路见诸实践,使新问题得到解决。这就是概念思维对“象思维”的“相反相成”。象思维”的“原发创生”性所提出的新思路、新问题,在人类概念思维尚不发达以及还缺乏相应实现和解决的科学手段时,使之流于“神话”或巫术,是必然的也是不难理解的。直到现代,一些“象思维”天份很高的人,由于缺乏概念思维训练,或完全拒绝科学思维理性,也不能不陷入迷信和妄想的泥坑。至于“神话”,在人类象思维最活跃的童年时期所产生的“神话”,用马克思的话说,“是具有永恒魅力的”。虽然在“神话”中用想象力的成功代替现实的成功,具有虚幻性,但是在其妙想奇思中所提出的问题,往往具有超前的启迪性。中国“神话”《女娲炼石补天》,已经在其丰富深刻的想象中,似乎预示了“人为”活动对于天(大气层)所造成的破坏。而当今的绿色环保卫士们,亦可谓今日之“女娲”也。  

对于前述后现代思想家把实体论形而上学解构为“虚构的神话”,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分析。其一,如何看待这种虚构神话的“虚构”?其二,形而上学是否因为后现代思想家的解构而变得完全没有意义?应当说,“虚构”也是“象思维”在“原发创生”中的一种产物。事实上,从柏拉图的“理念论”到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论,种种形而上学的实体性范畴,都是“象思维”虚构出来的。但是,思想史和哲学史的事实说明,正是由于有这些实体性范畴的虚构设定并作为理论的基石,才有种种创造性思想体系和哲学体系的诞生,并由此而推动了理性的概念思维方式的发展。并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日之现代化世界,正是由这种哲学和这种理性的概念思维方式直接引导而实现的。实际上,作为“原发创生”的产物之虚构性,是解构不掉的。因为这种“原发创生”的“虚构”,乃是任何思想文化和科学、艺术等求其创新发展所必需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虚构,就没有创造。  

四、重建与回归  

那么,应当如何进一步合理地看待长期作为西方哲学圣坛的形而上学?现代以前,由于形而上学一直承担着思想、文化、科学等总汇的角色,这就表明,西方的科学思维理性、人文主义、社会契约等法权理论,也包括宗教神学、艺术理论等等,都是在形而上学中孕育出来的。即使是中世纪,尽管有宗教的压迫和专横,不研究形而上学及其所囊括的广大领域,也断不会成为神学家的。事实上,当时的神学家大部分都是大学问家和思想家。由此可知,现代社会并不是越过中世纪而来,恰恰是直接从中世纪孕育出来。例如,西方现代的大学教育制度就是从中世纪开始建立起来的。根据韦伯的理论,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也与中世纪的清教伦理密切相关。甚至基督教关于“彼岸世界”的虚构,即关于上帝、灵魂不死、天国、地狱的设定,也曾为西方人的超越精神、勇于认错的忏悔精神、自律的道德精神之建立,提供了理论基础。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虚构”虽然事实上并不存在,但“虚构”本身一旦产生出来,它就是一种精神的真实存在。这种精神存在,肯定会一再产生并对人类及其社会发生影响。由此可知,如果说人类童年产生的“神话”不会消失,那么形而上学的“神话”也不可能最终解构掉。黑格尔在他的《法哲学》中有两句名言:“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存在的”。对于形而上学来说,根据上述,即使它的“虚构性”,也不能否定其具有合理性。同时,从哲学史也可以看到,直到今天,种种形而上学体系,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尔诸哲学体系,也仍然是启迪创造新思的重要思想资源,接受这种启迪,显然也包括后现代思想家在内。所以,在这种意义上,形而上学既未失去现实性,也未失去合理性。特别是在当今之世,最高价值失落:“上帝死了”。这样,人类在“科技失控”的异化中,不仅饱受生存危机之苦,而且也深深地陷入精神危机之中。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了形而上学重建的问题。首先,任何最高价值的建立,都必须或显或隐地以某种形而上学为其理论支柱。可以看到,在现今的理论思潮中,无论是提倡回归“启蒙”(哈贝马斯),还是对儒家“仁学”的现代转化(新儒家),以及将科学与道家之“道”融会的科学人文主义(新道家),等等,都具有某种形而上学重建的取向。  

那么,又如何扬弃传统形而上学和重建形而上学?在这里,回顾西方形而上学的诞生,也许有助于领悟或找到这个问题解决的合理途径。在西方,哲学的初始含义是“爱智慧”(philosophie之义)。那么“爱智慧”所体现的是怎样一种思维方式?前述已经指出,形而上学诸实体范畴的虚构,就产生于“象思维”的“原发创生”。至于“爱智慧”形态的“智慧”之产生,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表述,更是有赖于象思维。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智慧”的产生有以下几方面条件。其一,必须具有“无知”的心境。其二,由“无知”而产生“好奇心”。其三,“智慧”的追求,不以实用为目的。其四,“智慧”的追求只能在实际生活得到满足之后。其五,“智慧”的追求当如娱乐休闲一样。[8]从这五个条件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关于“智慧”追求趋同于“象思维”的两个基本点。第一,这里超越实用功名的表述,与庄子“无功、无名、无己”的思想有所相通。其所说的追求“智慧”如同娱乐休闲,亦与超越功利的审美境域能沟通。第二,其“无知”心境即“悬置”已知和概念思维,则与老子“绝圣弃智”有相通之处,也是回归“原发创生”的“象思维”之关键。应当说,这种“悬置”或中止概念思维以达到“无知”的思维方式,与亚里士多德已经奠基的实体论形而上学所运用和体现的思维方式是相左的。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所呈现的这两种思维方式的矛盾,充分说明亚里士多德作为具有百科全书式创造的大思想家,他既具有发达的“象思维”,又具有发达的概念思维。同时,无论“爱智慧”形态的哲学,还是此后产生的实体论形而上学形态的哲学,从其产生的根本思维方式上看,则都归结为具有“原发创生”的“象思维”。只有这种思维方式,才能形成“无知”、“好奇”、“娱乐休闲”式的“智慧”追求。显然,当今形而上学的重建,从根本上说,也不能不有赖于朝“象思维”的回归。  

一个民族的特殊品格,乃是由其文化所塑造的。而一个民族文化的特殊品格,则与其思维方式的特性直接相关。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殊品格,正是与华夏民族的“象思维”发达和早熟紧密联系在一起。就此而言,从周代流传至今已经有三千多年历史的《周易》,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经典。不仅它的象数符号显示着“象思维”的特征,而且它的卦爻辞也是以文字筑象,充满诗意的流光异彩。《周易》从诞生之日起,就成为中国后起文化受到启迪和得以创新的永恒“酵母”。《周易》这种原创性所带来的启迪性,还使它成为现今世界文化关注的热点之一。道家《老子》、《庄子》两部巨著,则是继承《周易》卦爻辞的传统,成为以文字筑象和“象以尽意”的集大成之作。历史上把《周易》、《老子》、《庄子》统称为“三玄”,绝非偶然。三大经典之“玄”,就“玄”在“立象”、“取象”、“象以尽意”,从而使之成为具有启迪无限创生的“众妙之门”。在近现代以前,中国还以诗的国度著称于世。这也是中国象思维发达的重要表现。《诗经》、《楚辞》、《汉魏古诗》等,都在抒情言志中铸造出“生生不已”的中华魂。至于中国特有的书法艺术和绘画艺术,更是以写意和传神之笔,表现着永葆青春的原创精神。总之,恢弘精微的中国传统文化,都是“象思维”“原发创生”的产物,又是这种思维方式的承载者和体现者。因此,研究象思维不能不深入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领域,而且只有如此,才有可能比较深入地领悟和揭示出“象思维”的特质。   

[1]本文为作者正在撰写的专著《回归原创思维》的导言部分。 

[2] 海德格尔:《宗教现象学引论》,《全集》60卷,《宗教生活现象学》Frankfurt:Klesterman1955,第10页。  

[3] 《庄子·养生主》。  

[4] 《庄子·齐物论》。  

[5] 《坛经》,敦煌本,第四十二。  

[6] 《庄子·大宗师》。  

[7] 《老子》二十八章。  

[8] 参见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  

(本文由作者提供,中华文史网首发,引用转载,注明出处)  

                            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王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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