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意识是以戒惧而沉毅的心情对待社会和人生的一种精神状态。在不同的时代条件下,仁人志士可以有不同的忧患,或忧君国之衰败,或忧民族之危亡,或忧黎民之困苦,但是,作为一种时代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忧患意识又是古今同慨的。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杜甫的“穷年忧黎民”,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东林党人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莫不是“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博大而崇高的忧患。这种意识正是中华民族挫而复起、穷且弥坚、自强不息的精神动力所在。
时至晚清,当中国人面对外敌入侵、内政腐朽、国家危亡的严峻局势,忧患意识更趋激昂。魏源说:“人不忧患,则智慧不成”。他受到现实社会危机的刺激,再读《周易》、《诗经》等古代经典,“而知二雅诗人之所发愤”,“而知大易作者之所忧患。愤与忧,天通所以倾否而之泰也,人心所以违寐而之觉也,人才所以革虚而之实也。”谭嗣同在甲午惨败后,痛心疾首地说:“使天下大局破裂至此!割心沉痛,如何可言!”这种忧患感使他从佛学中汲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雄精神”,遂有后来的毅然献身,面对屠刀,高呼“快哉”,演出戊戌变法最壮烈的一幕。继谭氏而起的辛亥志士们,对国家民族忧患之深广更超迈前贤。
孙中山1894年在檀香山筹建第一个反清革命团体兴中会时,便郁积着对民族危亡的深沉忧患,他草拟的《檀香山兴中会章程》说:
中国积弱,非一日矣!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近之辱国丧师,剪藩压境,堂堂华夏不齿于邻邦,衣物冠裳被轻于异族,有志之士,能无抚膺!
次年,孙中山草拟的《香港兴中会章程》进一步痛述内忧外患,一再发出“呜呼惨哉”、“呜呼危哉”的感叹。孙中山的忧患,已非旧式的“君国之忧”,而具有新的时代风貌。他在《中国的现在和未来》中提醒人们区分中国人民和清政府;在《致港督卜力书》中,于揭露“政府冥顽”,“疆臣重吏,观望依违”的同时,强调“天下安危,匹夫有责,先知先觉,义岂容辞!”这是一种以民为本位的救亡图存意识,其忧患的深广,与前贤们不可同日而语。
与孙中山同时代的革命志士,都有类似的对于国家民族刻骨铭心的忧患。邹容1901年东渡日本前夕,目睹国家危亡,民众苦难,作抒怀诗云:
落落何人报大仇?沉沉往事泪长流。
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
这种历史与现实相交织的忧患情怀,驱使邹容后来创作出“笔极犀利,文极沉痛”的《革命军》。这部书在一切稍有忧国忧民之心的人那里都富于感召力。“读之当无不拔剑起舞、发冲眉竖”。
同邹容齐名的陈天华,其忧患的侧重点在帝国主义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澜。他在《猛回头》中论列这种极端危急的形势:
俄罗斯自北方包我三面,英吉利假通商毒意中藏,法兰西占广州窥伺黔桂,德意志领胶州虎视东方,新日本取台湾再图福建,美利坚也想要割土分疆。
陈天华的忧患更在于“可怜中国人好像死人一般,分毫不知。”故尔向民众宣示:“须知这瓜分之祸,不但是亡国罢了,一定还要灭种。”“须知国家是人人有份的,万不可丝毫不管,随他怎样的。”他以警世者的身份歌咏曰: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
为着唤醒昏睡的国人,陈天华不仅连续撰写《警世钟》、《猛回头》、《狮子吼》等激昂慷慨的文字,而且于1905年蹈海自尽,留下《绝命书》,劝勉生者“去绝非行,共讲爱国”,从而将其忧患情致发挥到极致。
忧患意识的唤醒并获得新的含义,是那一时代人们从中古迷梦里惊觉过来的契机。吴樾在描述自己的心路历程时说:“予年十三,逐慕科名,岁岁疲于童试。年二十一始不复以八股为事,日惟诵古文辞。”后来,“友人某君授予以《革命军》一书,三读不置,适其时奉天被占,各传报警,致是而知家国危亡之在迩,举昔卑污之思想,一变而新之。”这段话是颇有典型意义的。一个饱读诗书的士子,当然蕴藏着经世之志和忧患情怀,但往往被科名所囿,于时势无所闻问,暂处蒙昧之中;一旦经新学启迪和时局刺激,其对于国家民族的责任感、义务感顿时勃发起来。以吴樾为例,则断然走向暗杀主义,其思维逻辑是:“夫今日之汉族之民气,其涣散不伸,至于此极……今欲伸民气,则莫若行此暗杀主义。”企图通过暗杀“满酋”激励国人,儆戒清廷。后来他果然携炸弹谋炸出洋五大臣,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实践其“以个人性命之牺牲,而为铁血强权之首倡”的誓言。
吴樾所持“暗杀主义”,自然是一种极端的个人英雄主义,广大革命党人虽景仰吴樾的献身精神,却认为“若暗杀又为个人举动,不足以动摇全局。”他们怀抱着更切实、更坚韧的忧患,志在大举,行在沉潜,“欲为大汉复仇,虽汤镬弗惧,遑恤苦也。”许多年轻知识分子鄙视功名利禄,放弃舒适生活,长年在新军下层、会党群中活动,粗衣恶食,历尽艰辛。当革命需要献金时,他们可以典卖家产,直至脱下最后一件衣衫;为革命需要献身时,他们悲歌慷慨,义无反顾。辛亥革命的金字,是由这些“身无半文,心忧天下”的革命志士的胆略、献身精神和脚踏实地的活动铸造出来的。驱动着这一代英华作出此类义举的,正是对于“危哉中国”的忧患,在他们壮怀激烈的革命行动中,闪耀着“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苟利国家,不求富贵”一类中华民族传统精神的光辉。
作者简介
冯天瑜,1942年生,湖北红安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长期从事中国文化史研究,主要著作有:《中华文化史》、《中华元典精神》、《张之洞评传》、《明清文化史散论》、《明清经世实学》等。
相关链接
邹容(1885-1905) 清四川巴县(今重庆市巴南区)人,原名绍陶,字蔚丹,又作威丹。1898年开始接受新学。1902年留学日本,入东京同文书院。次年因剪留日陆军学生监督姚文甫发辫,被迫返上海。旋参加爱国学社,投身拒俄运动。四月谋创设中国学生同盟会。同年作《革命军》,宣传革命,号召国民抗御外敌,推翻清朝封建专制制度,建立自由、独立、平等的“中华共和国”。书由章炳麟作序,刊行于《苏报》,影响甚大。“苏报案”发,自动至上海租界工部局投案,与章炳麟同被监禁,判刑二年。1905年2月瘐死狱中,时年20岁。1912年2月,由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追赠为大将军。
陈天华(1875-1905) 清湖南新化人,原名显宿,字星台,号思黄。1903年留学日本,同年参加拒俄义勇队。次年与黄兴等组织华兴会,策划在湖南举行起义。事泄,流亡日本。1905年,在东京与宋教仁等创办《二十世纪之支那》杂志,并参与组织中国同盟会。同年,参加留学日本抗议日本政府《取缔清国留日学生规则》的斗争,因忧时感事,在东京大森海湾投海自杀,留下《绝命书》万余言,希望以死“警动”人们“共讲爱国”。所撰《猛回头》、《警世钟》、《狮子吼》等书,宣传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思想,影响很大。
吴樾(1878-1905)清安徽桐城人,原名越,字梦霞,后改孟侠。保定高等师范学堂肆业。1903年创办两江公学,出版《直隶白话报》,宣传革命。信奉暗杀主义,1904年与杨毓麟等组织北方暗杀团。1905年8月,在北京前门车站谋炸清廷出洋考察宪政五大臣,因拥挤和车身震动,怀中炸弹爆炸,当场牺牲。著有《吴樾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