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之风,聚赌恶习,在我国历史上虽早已列为严禁之律条,仍是难以禁断,几乎无时无之。嘉庆帝对此管束綦严,多次申诫。十三年(1808)闰五月,管理营房事务的旗员兴国保与所管马甲等聚赌,输钱不还,被索要时恼羞成怒,喝令兵丁持鞭打人。有司本拟革职枷杖,嘉庆帝认为“不足蔽辜”,命于枷号期满和杖责之后,发往吉林充当苦差,以示惩儆。然京师的赌博之风不仅没有歇息,反而愈演愈烈。一些大臣的轿夫倚仗主子庇护,呼朋引类,公然开场聚赌,赚取银两。嘉庆帝得知后大怒,严令查拿,对涉及到的几位枢阁重臣和皇族勋贵,也一一予以惩处。
一、兵部尚书的轿夫跑了
嘉庆十六年(1811)春,宗人府提交了一个违法宗室名单,其中“宗室果敏,系因容留旗人在家聚赌”。宗室,清代指太祖之父塔克世的直系子孙,所谓“黄带子”是也。嘉庆帝似乎想留点情面,以情节尚轻,准许宽大处理。时京城聚赌成风,赌场遍布,除了蒙在鼓里的皇帝之外,几乎是尽人皆知,恬不为怪。朝中自有敢言之士,五月二十八日,御史韩鼎晋密疏上奏,关键词便是一个“赌”字,指称关东三省赌博成风,“凡城市屯庄无不开场聚赌,其中牛车店、囤积店纵赌更大”,而更为严重的是各级官员的轿夫开局设赌:
臣闻近来各直省自督抚以至州县,凡乘坐大轿者,其轿夫无不开局聚赌,本管官皆以轿夫等非此不足以羁身,故明知弗禁。岂知赌局一开,每日往来如织,动至数十百人,输赢亦动以千百两计。(朱批奏折,嘉庆十六年五月二十八日,韩鼎晋奏为严禁民人旗人赌博以厚风俗事)
该折的重点,其实还在后面,在于京师王公贵胄的疏放包容。说到此处,韩鼎晋有些语意闪烁,先称王公大臣“皆皇上股肱心膂之寄,决不肯使轿夫蹈此陋习”,又说这些人平日忙于公务,“稽察难周,遂致轿夫等开局聚赌,在所难免”,请求皇上密颁谕旨,令各王公大臣自查自纠。
嘉庆帝阅后非常重视,当即命鼎晋指名实奏,同时密饬户部侍郎兼京营左翼总兵英和转达内阁大学士禄康,要他们即刻派员严加查办。虽说科道官有“风闻言事”之权,韩鼎晋上奏时必也了解一些实情,待皇上要他一一点名,又不免犹豫起来。这些人的名头实在太大了,哪一个都招惹不起,他只好说是等候递折时,“在朝房外偶闻素不相识之旗员数人闲谈,称近来内城轿子房赌博,旗人多受其累等语,不及细询而散”(朱批奏折,嘉庆十六年五月二十九日,韩鼎晋奏为遵旨复奏京城内城轿子房赌博事)。皇上倒也没再为难他,谕令盛京将军观明、黑龙江将军斌静等据实奏闻,又命禄康与英和在京师地面速加查拿。两人都兼任“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即通常所说的九门提督,也是职责所系。
皇上有旨,二人岂敢怠慢,迅即调集属下各营将弁,搜集信息,分析案情。次日,先从酒楼茶馆之类公共场所查起,很快拿获杏花天赌场一起赌棍。而皇上要办的重点是大臣轿夫设赌,光拿几个小鱼小虾交不了账。经过初步了解,已侦知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明亮府中轿夫有聚赌之事,他们立刻差派干员带兵前往捉拿,可赶到现场,参与赌博的人已经逃散,只留下一个空棚。随即严讯看街兵役,始知此处开赌场已久,看街和巡逻士卒平日得点小钱,不仅不去报官,还帮着望风。这次已有人先来报信,不独一帮赌鬼跑了个精光,设赌抽头的两个明亮轿夫,也跑得不知所踪。
经过严厉讯问,得知明尚书的家人王福曾匆匆赶来,一番密语后,设赌和聚赌之人即逃散。王福怎能知晓韩鼎晋劾奏之事?自是出于主人明亮。当时皇帝驻圆明园理政,朝廷大员和六部卿贰皆随同当值,明亮得知步军统领衙门要查办自家轿夫,即命王福火速赶往城内通风报信。
明亮,满洲镶黄旗,富察氏,既是乾隆帝孝贤纯皇后的亲侄子,又是多罗额驸,背景不谓不深厚,自己也经历了数十年刀头舔血的日子,从征缅甸、大小金川、甘肃撒拉尔,皆出生入死,积战功擢升都统将军,入为军机大臣、刑部尚书等。嘉庆改元,他参与征剿三省白莲教,后主持兵部,一年前加协办大学士,也算圣眷不衰。此时明亮已然年近八十,实实在在的政坛老资格,嘉庆帝派军机大臣传询,要他就是否知道轿夫设赌,以及如何得知御史禁赌之奏,是谁为通风报信,一一交代清楚。岂料这位老江湖对答如流,一溜鬼吹灯,竟说是听见窗外议论,派王福前往也只是去问问情况,并不晓得自家轿夫聚赌。审案军机大臣明知是假,碍于情面也不便追诘,只好如实抄报皇上。嘉庆帝很生气,传谕逐条驳斥:
前日步军统领衙门奏,明亮于伊轿夫另住房屋之时,曾传唤该处步军校到家面为嘱付。今明亮称该步军校并非由伊传唤前往,系因轿夫另觅房屋,自赴明亮家关白。伊因嘱以轿夫倘或滋事,即随时查拿等语。步军校并非明亮所属,若非明亮遣人传唤,何为到伊家中,殊非情理。至明亮称伊于御史参奏轿房赌博一事,“系闻朝房窗外有人传说,不能辨其为何人声音”等语,更不成话。明亮曾经奏称伊从前因点放爆竹,致将一耳震聋,况时常召见,常有错听朕语之时。伊平日既未能审听语言,此时在朝房内,何以又闻窗外之言?且既不能辨别声音,又何由详悉语句?其为掩饰更不问而知。即窗外私论密奏之事,亦必低言细语,断无高声大喊之理。皆由伊从前在军营中习惯编谎,今陋态未除,诸欠真实。至伊是日遣家人王福进城,或竟系送信轿房,亦未可定。今伊称系派令进城查察,无论其词不足凭,即使果如所言,亦属办理不善。伊既欲查拿轿夫赌博,即当不动声色,亲自进城,径往查看,则轿夫自不能散走。何必派人往查,致轿夫等闻风逃逸耶!(《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六年六月壬子)
接下来,家仆王福等人被拿至慎刑司研讯,官法如炉,少不得全然供出。皇上遂亲自面询明亮,虽不敢再加抵赖,神色之间仍见出不太服气。嘉庆帝有些疑问,嘱军机大臣再加问询,如有其他大臣的轿夫设赌,命其直陈无隐。
明亮经历过无数恶战,亦曾因事多次被降级革职,甚至两番被定为死罪,原是个不怕事的人,见来询问,告以听说禄康的轿夫也设赌局,而且规模更大,现今他只查别家,不查自个,是何道理?嘉庆帝也担心素性庸弱的禄康管不住下人,密令英和与吏部侍郎兼副都统、总管内务府大臣桂芳迅速查拿。此二人皆满员中俊彦,一向精明强悍,不避嫌怨,很快将禄康府中轿夫头徐四聚赌案查清,奏知皇上。
二、攀扯出一个内阁大学士
韩鼎晋的话开始得到验证。如果说明亮已属位高权重,则禄康虽不如其资深,职位还要高些,在皇帝那儿的分量也更重。禄康,出身大清宗室,不折不扣的黄带子,时任东阁大学士,管理吏部事务。若再看他的那些兼职,受倚信的程度颇有点像乾隆晚期的和珅。30年后那位登上英军旗舰皋华丽号、签订《南京条约》的耆英,就是他的儿子。明亮犯事,照例由主管吏部的禄康领衔提出处理意见,而同时,对禄康轿夫的抓捕审讯已经秘密展开。
嘉庆中期,官场因循疲玩、社会种种积弊已相当严重,而政治腐败的标签之一,即任何机密之事都会泄露。抓捕徐四等人出于皇上密旨,承旨办案的英和与桂芳皆精强练达,可禄康还是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六月初七日,禄康急切上奏,说上月二十九日接奉严查轿夫设赌之旨后,即传步军主事志勤带同番子头目王鉴、闻国祥、李瑛等前来,叮嘱如自家轿夫有赌博之事,即先行查拿,不可隐饰。还让志勤将此意告知右翼总兵吉纶,吉纶也很赞同,说“自应先办本家为是”。接下来严问家人窝何、曹斌,都说实在并无聚赌的事。本月初二日又命番子刘启凤严查,亦称真的没有赌博,具结在案。初四日,再次密谕闻国祥、李瑛严究府中轿夫有无在外聚赌之事。这几天禄康在圆明园办公,所说交办等情大约也是有真有假,此时敢向皇上报告,一定已件件“落实”,以备核查。铺垫了一大堆之后,他便写自个儿初五日回家后所为:
奴才于初五日由圆明园回家,心终疑虑,复又严问家奴窝何、曹斌,仍称轿夫实未聚赌。至初六日早,奴才将轿夫头徐四看押,正在讯问间,据正白旗蒙古步军校明安图查出轿夫徐四所雇轿夫张三等在轿子胡同租房十间居住,曾在内掷骰赌钱,将张三并伙同开赌之张二、伊里布,连同知情之领催福儿(即白三)解送到衙门。奴才正在讯办间,据英和、桂芳奉旨差慎刑司司员,将奴才轿夫头目徐四拿去,始知奴才家轿夫竟有聚赌之事。(朱批奏折,嘉庆十六年六月初七日,禄康奏为拿获聚赌轿夫张三等交刑部审讯并自请议处事)
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半天,拼命遮掩,仍是千疮百孔,欲盖弥彰。怎么也绕不过的一个基本事实,就是他的轿夫头设局聚赌,一些家人参与其中。接下来,禄康说已审明轿夫等在外聚赌实情,请求将他们连同不说实话的家奴兵役一起治罪。在奏折最后,禄康照例要表达心中惶恐,自认“实属无能”,皇上于此朱墨夹批:“二字的确。”
且说徐四等人被带至刑部审讯,主子已经罩不住了,虽说是军机大臣参与审讯,皮肉之苦也是少不了的,轻则掌嘴拧耳,重则笞杖加身,很快就交代个底儿掉。一边拿着呈来的真切供词,一边是禄康遮遮掩掩的奏辩,嘉庆帝自是更加气恼,当日即做出批复,先从密查禄康轿夫的缘由说起:
……迨朕询及明亮,伊奏称心疑禄康轿夫亦不免此,是以效尤。朕即于初五日密谕英和、桂芳查拿。英和、桂芳随于是日晚间查明禄康轿夫头徐四开局属实,拿获案犯数人,于初六日具奏,当降旨交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讯。现据徐四等供认,系十四年十月起开局聚赌,随将局内伙犯多人一一供出,并据供称每日分给地面官兵京钱八千,又禄康宅内之家人张四、内监杨二每日钱二三十千不等等语。是禄康不但失察轿夫在外为匪,而于伊宅内家人内监等包庇纵容,联为一气,亦竟懵然不知,无能已极!(《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六年六月癸丑)
怪不得明亮不服气,两相比较,他的轿夫只能说是小玩闹,禄康家轿夫才可称开赌场。每天分给府内管事的二三十吊,给看街兵八吊,与那些付一二百文者相比,赌场规模和热闹程度都非一般。整到这种程度,禄康竟“懵然不知”,论为“无能已极”,一点儿也不冤枉。
谕旨称禄康之责在于失察,如果能老老实实自行具折请罪,不再回护和掩盖,还属于无心之过,自也会加以原谅。吏部议处时,不过就是个“革职留任”。可接到其奏折,禄康居然编造一些千疮百孔的谎言,欺骗朕躬:
乃今日忽据奏称“伊于初六日早间先已将轿夫头徐四看押,正在讯办,适英和、桂芳遣人将徐四拿去”等语,所奏未免虚饰。伊果有心查办,则五月二十九日奉旨之后,随时皆可讯问,何以候之多日,直至初六日始将徐四看押乎?况英和等于初五日晚间已将代徐四看房之王三、潘二、陈四等三犯拿获,究出徐四开赌情事。而禄康于初六日早间始将徐四讯问,其为闻风掩饰,岂非欲盖弥彰?此一节获咎较重,禄康着交都察院严加议处。其禄康本日交出各犯,着与现在拿到各犯,均着军机大臣会同刑部严审定拟。究竟禄康有无知情,一并据实具奏。(《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六年六月癸丑)
对于家中轿夫设局赌钱,明亮显然是知道的,皇上究问时也没敢隐瞒。而禄康一口咬定不知情,对徐四等最后的审讯结果,也未见认定禄康知晓,大约真是不知道。若此,更证明其是个糊涂虫。就这样一个看似小心谨慎,实际浑浑噩噩的人,却在宦场一路上升,位极人臣,朝廷当也有可反思之处。就在当天,嘉庆帝以连续拿获三起聚赌案,韩御史“所奏确实”,特旨加恩交部议叙。
三、堪称严厉的处分
几天之后,严厉的责任追究即告开始,第一个便是明亮。这位大清战将熬到一大堆头衔,也养成了遇事推诿的积习,对涉及的关键问题,基本不予承认。自家轿夫开场赌博,明亮不得不自认缺少管束,却说轿夫在府外租房居住,自个职事繁忙,不可能知悉详情;又说他们见禄康家轿夫设赌赚钱,跟着有样学样。对于当日派家人王福给轿夫透漏消息,更是矢口否认,说是对轿夫不放心,命家人前去查看。至于在哪里听到御史奏报查赌的讯息,明亮诡辩一通,虽经皇上批驳,却坚不吐露传递消息是谁。
明亮在30多年前就做过军机大臣,让现在的军机大臣询问他,也真是白费劲。嘉庆帝责斥这位百战勋将“习惯编谎”,也不让再问了,当日即传旨革职:
明亮身为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本应坐轿,若仅止失察轿夫聚赌,自行据实陈奏请罪,不过交部议处。即议革职,亦必加恩留任。乃于轿夫开场聚赌,平日既不能约束,得信后又授意家人进城送信,致令该轿夫等闻风逃逸,种种回护欺饰,殊失大臣之体,不胜协办大学士、尚书之任。本应照部议褫职,姑念明亮前同阿桂平定金川,著有功绩;嗣剿办三省邪匪,于湖北孝感歼毙贼众,保护地方,亦有微劳。此次系因文职任内获咎,着将伊所有太子少保衔、内大臣、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镶蓝旗满洲都统、阅兵大臣、管理稽察坛庙事务、上书房总谙达、清字经馆总裁、紫禁城骑马、双眼花翎,全行革去。(《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六年六月壬子)
措辞虽然严厉,毕竟念着明亮卓有军功,处分时仍给保留了一些体面。
第二天,禄康的事情也基本查清。在明亮攀扯时,嘉庆帝声称禄康为忠厚之人,其所谓忠厚,自应包括软弱和宽纵。禄康负责京师治安,出了聚赌的事本责无旁贷,却又只查别个,不问自家,此则不仅仅是忠厚和糊涂了,那一番辩护词也是愚蠢至极。在明亮被革职的次日,即由都察院拟出对禄康的处理意见,认为“若仅照失察轿夫聚赌,咎止罚俸;即失察家人犯赃,亦咎止降留”,提议“比照规避失察,蒙混结案例”,予以革职。(朱批奏折,嘉庆十六年六月十一日,德文等奏为严议大学士兼步军统领禄康回护轿夫聚赌失察家人犯赃事)嘉庆帝当即照准,先说让其担任步军统领的不得已:
禄康前在步军统领任内,因其赋性软弱,特换文宁管理。嗣因文宁降调,一时简任乏人,仍令禄康兼管。乃前后在任数载,于地方应办事件一味废弛,毫无振作,疲软无能。又非若明亮尚有军功可纪,本日都察院议上奏请褫职,本应照议罢黜。姑念禄康供职有年,时常患病,着革去太子少保、内大臣、东阁大学士、管理吏部事务、步军统领、稽察钦奉上谕事件处、经筵讲官、阅兵大臣、管理户部三库事务、崇文门正监督、国史馆总裁、管理右翼宗学、管理西洋堂、紫禁城骑马,并拔去花翎,加恩降为正黄旗汉军副都统。(《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六年六月癸丑)
如此无能无才的一个人,竟担任了如此多的重要职务,只因其出身宗室,因其在皇上跟前总扮着一副忠厚老实相。遇事即查,由小见大,毅然撤掉平庸的禄康,还有年迈的明亮,自然是对的,只不知嘉庆帝能对用人体制和机制有所反省么?
四、国丈与首辅
明亮和禄康都在查明后很快被革职降级,显示了皇帝治理之决心。他也及时奖励了查赌出力之人,包括勇于任事的英和、桂芳,也包括具体执行的文武员弁。六月十一日,就在传谕将禄康革职的同时,嘉庆帝又接步军统领衙门奏报,“查明左右翼地面共有十二处曾开赌局”,其中牵涉的勋戚大员甚多,有的职位甚至超过明亮和禄康。这自然是遵奉谕旨查办的,可其中皇上的老丈人赫然居名单之中,就有点出乎意料了。
嘉庆帝很震惊,也很恼怒,一肚皮的无明火先对准查案大员。以英和兼左翼总兵,管辖地面赌案较多,传谕斥责:“伊等平日毫无觉察,所司何事?”皇帝勒限十日,要求步军统领衙门将涉赌者“全数严拿究办”,否则“即将新任吉纶、玉麟及英和俱交部议,该番役等治罪”(《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六年六月丁巳)。
12起赌博案中,有的属于现行,有的属于既往。“既往”各家多为一些小民,眼见开赌场赚钱,也来凑热闹,结果弄了几个月就因种种原因关门大吉。所谓“现行”,指开场至五月二十九日才结束,两个大人物的轿夫是也。所有12案时间长短不一,规模有大有小,可像禄康轿夫头徐四持续两年有余、玩得那么大者,尚未见到。嘉庆帝随即传谕,对于新发现的几位大臣定了一个处分的调子:
至失察轿夫聚赌之大学士庆桂、尚书恭阿拉系本应坐轿之人,贝勒丹巴多尔济系由朕恩赏坐轿,咎止失察,俱着交部议处。恭阿拉出差已逾半年,伊子和世泰亦未查出,并着交部议处。本智虽年逾六旬,但伊前任右翼总兵,系属武职,即理藩院侍郎亦非六部侍郎可比,本不应坐轿,且伊于总兵任内赌犯各案已有失察之咎,现在伊轿夫又有开局聚赌之事,获咎较重,着交部严加议处,即着来京听候部议。(《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六年六月丁巳)
谕旨首先强调的,是涉案官员该不该坐轿子。清廷对官员乘轿在品级、年龄上都有限制,一般说来,年满六十的六部侍郎以上文官方得许可,且在京师只许乘坐四人抬之轿。可是在竞相奢靡的官场积习中,不少人私自乘轿,多雇轿夫,如明亮家至少有10名轿夫,而禄康府上更多,每月光工钱就要50两银子。这里所说的本智,蒙古镶白旗出身,时为泰宁镇总兵,本系武职,虽说担任过几个月的理藩院侍郎,在皇上看来也不应乘轿,特别指出要交部严议,并专发一道谕旨:理藩院侍郎即使年满六十,今后也不许再坐轿子。
仅仅三天之后,吉纶、英和等就将案情审理清楚,12案所有设赌轿夫、失职弁兵、涉案家仆以及房东都被移送刑部,相关满大臣轿夫的聚赌详情也被奏知皇上,略为:
内阁首辅兼首席军机大臣庆桂,其轿夫夏三、张七,自本年四月始,“在宝泉局地方租房钱库官房十二间,搭棚聚赌,每日许给看街兵贵子、领催得升钱各一百文,容隐开设,于五月二十九日散局,将棚拆去”(朱批奏折,嘉庆十六年六月十四日,吉纶、英和、玉麟奏为遵旨查拿开赌轿夫张七等交部审办事。以下两条引文均见此折)。
礼部尚书恭阿拉,其轿夫头目刘二伙同满洲马甲英敏,“于本年正月十一日在本宅马圈内搭棚开设赌局,抽头渔利,每日给看街兵二喜钱一百文、领催李春钱二百文,今于五月二十九日散局拆棚”。恭阿拉为当朝皇后之父,不折不扣的国丈大人,其时正在外地出差,皇上却亲自点名,要恭阿拉之子和世泰承担责任。注意!此两家轿夫都是在五月二十九日拆棚散场,可证透漏消息的并非明亮一人。嘉庆帝一向自视明察峻厉,却不再根究追问。
前任右翼总兵、理藩院侍郎本智,“轿夫康太于二月初六日租赁民人武二驴市街胡同房九间,开局聚赌,每月租房钱六吊,许给看街兵四儿、领催四黑钱各一百文,嗣于三月初三日散局”。比较起来,本智一桩实属较轻,大约其出京任职时就遣散了轿夫,前后不到一个月。
御前大臣兼领侍卫内大臣丹巴多尔济,本为蒙古喀喇沁左旗第九任扎萨克,因事降职。嘉庆八年左贞门行刺案中,丹巴多尔济为御前侍卫,危急时刻奋身护主,身被三创,事后被超擢贝勒,深得嘉庆帝信任。不知是何原因,英和等没有开列其轿夫设赌之事。但有一位名叫德麟的贝勒,将自家两处闲房租给别人开设赌局,这次被查出。皇上有旨:“将聚赌之房间入官,以示薄惩。”看来这位贝勒爷也要破点小财了。
这是第三拨涉及轿夫聚赌的当朝大员,大概是接受了明亮、禄康抵赖狡辩遭受重谴的教训,未见他们上奏辩解。六月二十一日,吏部和兵部呈上合议的处理方案,嘉庆帝批谕:
大学士庆桂、贝勒丹巴多尔济,降二级留任;
兵部尚书恭阿拉和其子内阁学士和世泰降一级留任;
前任理藩院侍郎、右翼总兵本智,革职,保留轻车都尉世职。
查赌有功且不畏权贵的英和,也以失察被部议革职,皇上念其办事勤慎、缉捕认真,加恩给予革职留任。一些通同作弊的番役,以及分片管理的步军校等,都被严加惩处。嘉庆帝还就泄密一事专发谕旨,指出一些赌场闻风停办,显系有人通风报信,严厉申诫。那些用以开赌场的房间棚座,传旨一律充公。
至于韩鼎晋所奏赌风甚炽的关东三省,当时即谕令盛京将军观明等严行查禁。六月十九日,嘉庆帝因事召见内阁学士荣麟,想起他曾任盛京侍郎,便询问当地赌博情形。荣麟倒也实话实说,告以“聚赌者颇多,甚至协领、佐领等官,亦俱开局赌博”。他还说前任盛京将军富俊查拿很严,情况有所改观,“然尚不能根株净尽”(《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六年六月乙丑)。此时富俊正在吉林效力赎罪。嘉庆帝即命加恩赏给盛京骁骑校,遇缺即补,随同观明查缉盛京聚赌匪徒。明明只是些赌鬼,谕旨中升格为“匪徒”,皇帝之痛恨于此可见。
七月末,黑龙江将军斌静奏报至京,称接奉军机处字寄,即飞敕所属各地方认真访察,实无聚赌之事,奏称“黑龙江地处极边,并无民籍……习尚勤俭,向无此风”。皇上颇觉安慰,朱批:“行之以久,查拿勿懈。”(录副奏折,嘉庆十六年七月初九日,斌静等奏为御史韩鼎晋奏东三省旗民赌博日渐增多遵旨严查并无聚赌事)实则这位斌将军原为闲散宗室,素行不端,其奏报有多少水分,亦未可知。
五、训谕与惩戒
由于聚赌多在京师内城地面,设局者主要是满大臣之轿夫家仆,参与者多为旗人,嘉庆帝不能不联想到满族子弟的成长发展,特撰御制文,训谕八旗子弟:
八旗子弟,国之世仆也。百有余年,英才辈出,不可胜纪。然生齿日众,间有失于教训之子弟,又遇不肯为国家作养人才、只知尸禄保位之都统、副都统,加之以作奸犯科、开局哄骗之莠民,以致趋于下流,甘为卑污。如蛾投火,不知改悔,惟图片时逸乐,罔恤一世身家,深可悯也!奸匪棍徒多方引诱,最可恨者无如聚赌,盖开局之恶棍,其意总在敛钱,受其愚弄,昏迷不觉,诚可哀也。好赌之人,其弊有五,为我八旗子弟言之:食禄于朝,罔知节俭,妄希恩泽,终至困穷,其弊一也;上不能供父母之甘旨,下不能顾妻子之饥寒,其弊二也;学文习武,俱缺资本,终为无用之人,其弊三也;一入赌局,有败无胜,典卖之物既穷,偷窃之心顿起,其弊四也;偶为鼠窃,未犯王章,胆益放恣,卒致身名皆丧,其弊五也。
嘉庆帝颙琰好论辩,喜撰文。京师聚赌,竟成为他舞文弄墨、展示才情的题目,分析好赌五弊,也是头头是道。在此,嘉庆帝又提出八旗子弟的教育问题,提出各掌旗大臣的督导之责:
尔都统、副都统七十余员,何忍视国家有用之子弟,半为无用之匪徒,不为朕加意训导耶?诸臣中能尽一分心力,国家受一分之福。八旗子弟观朕此旨,能翻然改悔,日引月长,皆复旧习、成佳士,诚国家之大福也。若诸臣中无一人尽心尽力,八旗子弟无一人翻然改悔,是国家之大不幸。此篇文字不必存,朕亦不再饶舌矣。(爱新觉罗·颙琰《御制文二集》,训谕八旗简明语)
讲了半天,这位皇帝也知道作用有限,最后落到这儿,满是悲观无奈。
六月二十一日,禄康轿夫聚赌案审清呈奏,是首枢庆桂主持的审理定拟。皇上所关心的禄康是否知情,也经查清,即府中管家、内监、跟役、奴婢等都知道,只瞒过禄康一人。这些人拿了赌局的钱,“均代为遮掩,禄康未能查知,每月发给轿夫工食银五十两、米两石,徐四等仍照常收领”(朱批奏折,嘉庆十六年六月二十一日,庆桂等奏为遵旨审明轿夫头徐四等开赌一案分别按律定拟事)。看来禄康真的是糊涂虫,朱批“无能木偶”四字。对于那些开局设赌的轿夫,皇帝实在痛恨已极,以徐四、张三为此案罪魁,判令“永远枷号,游示九门”,其他从犯分别枷号三年或一年,期满之日再发极边烟瘴充军。煌煌京师之九门,从此有了一批披枷戴锁的赌鬼,成为一道新的风景线。
作者简介
卜键,江苏徐州人。文学博士,研究员。现任国家清史纂修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教授、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中国武侠文学学会会长、北京市文史馆馆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已出版《从祭赛到戏曲》《传奇意绪》《绛树两歌》《双舸榭重校评批金瓶梅》《明世宗传》等著作十余种,主编《元曲百科大辞典》等。此文据作者新著《国之大臣》第五章第一节相关文字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