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士先生七十余,自删诗稿号归愚。
青鞋布袜金阶上,天子亲呼老秘书。”
清代著名诗人袁枚的这首诗,向人们展示了乾隆帝与沈德潜的亲密关系。素以武功著称,自诩为“十全老人”的乾隆帝,为什么对一位诗翁如此厚爱?沈德潜死后又为什么被罢祠削谥?其中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了专制时代皇帝的喜怒无常和知识分子兴衰荣辱的命运。
沈德潜(1673—1769),字确士,号归愚,长州(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先后参加过十多次乡试,均以失败告终。乾隆元年(1736),清廷开博学鸿词科。沈德潜受荐至京,廷试时再次落选,乘舟南归行至黄河时,又遭风溺水,虽侥幸保得一命,所携物品却荡然无余。此时,他年逾花甲,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后,心中充满了苦涩。乾隆三年(1738),66岁的沈德潜终于考中举人。第二年金榜题名,荣登进士,成为翰林院庶吉士。
乾隆帝既崇尚武功,又爱好诗文。对沈德潜的诗名,他早有耳闻。乾隆七年(1742)四月十九日,庶吉士们参加例行的散馆考试,沈德潜与袁枚等人同试于殿上。乾隆帝询问谁是沈德潜,沈德潜跪下奏道:“臣是也。”乾隆帝问道:“文成乎?”沈德潜回答:“未也。”乾隆帝笑道:“汝江南老名士,而亦迟迟耶?”三日后,沈德潜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
六月九日,新官轮班引见。乾隆帝令沈德潜和(hè)《消夏十咏》。沈德潜很快便和就进呈,乾隆帝阅后十分满意,欣然颁赏。不久,沈德潜又奉命和《柳絮》、《落叶》等诗,都得到乾隆帝的欢心。从此,乾隆帝每有诗作,便命沈德潜和,多所激赏。沈德潜由此开始了晚年的飞黄腾达。
乾隆八年(1743)春,71岁的沈德潜迁左中允,后又迁侍读、左庶子、侍讲学士,充日讲起居注官。第二年,充湖北乡试正考官,迁少詹。第三年,晋詹事,充武会试副考官。如此迅速的升迁,令沈德潜受宠若惊,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君恩稠叠,不知何以报称,窃自惧也。”
乾隆十一年(1746),沈德潜任内阁学士。此时他的夫人俞氏已去世。他夜梦夫人,醒而成诗。乾隆帝阅后为之感动,对他说道:“汝既悼亡,何不假归料理?”八月,沈德潜请假归葬。乾隆帝谕不必开缺,命给三代封典,并赐诗宠行,声称:“我爱德潜德,淳风挹(yì,舀,喻以有余补不足)古初。”此诗在文坛宦海引起反响,侍郎钱陈群和道:“帝爱德潜德,我羡归愚归。”一时传为佳话。
“晚达缘诗遇,萧萧白发翁”。沈德潜的际遇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乾隆帝特此颁谕,强调指出,他因沈德潜诚实谨厚,且怜其晚遇,才稠叠加恩,以励老成积学之士,并非因进诗而优擢。面对荣华富贵,沈德潜尚能保持清醒。衣锦还乡之后,他写下了《誓墓文》,昭告于父亲灵前,表示今后保持晚节,决不营私嗜利。
第二年六月,沈德潜假满还朝。乾隆帝高兴地对他说道:“汝满假即来,可云急公。今令汝入上书房,辅导诸皇子,授汝礼部侍郎。”并深情地吟道:“儿辈粗知书,相期道孔颜。”表达了他对沈德潜辅导皇子一事的厚望。至此,乾隆帝与沈德潜关系日密,人称“殿上君臣,诗中僚友”。
皇帝的宠幸虽使沈德潜感恩不尽,但他毕竟年过古稀,体力日衰。乾隆十四年(1749),他请求归田。乾隆帝诏原品休致,赐人参官帛,命校御制诗稿,校毕起行。从此,沈德潜结束了仕宦生涯。
回到家乡之后,沈德潜仍与乾隆帝诗文往还。归田的第二年,乾隆帝赐他初刻《御制诗集》,又命和御制诗104章。乾隆十六年(1751)二月,乾隆帝南巡,沈德潜迎驾于清江浦。乾隆帝厚加赏赐,谕在籍食俸。这年冬天,沈德潜进京祝皇太后60大寿。乾隆帝特赐其“德艺清标”额。沈德潜进诗集求序,乾隆帝欣然于坤宁宫手书以赐。
乾隆二十二年至三十年(1757-1765),乾隆帝先后三次南巡,对沈德潜多次封赏,加礼部尚书衔、太子太傅,赐“九帙诗仙”额,食正一品俸,赐其孙沈维熙为举人,并命和御诗多首,赐御制诗篇。
乾隆帝对沈德潜的特殊宠幸,令世人啧啧称羡。然而,不久乾隆帝与沈德潜的关系却开始发生变化。归田之前,沈德潜受命校勘御制诗稿。乾隆帝对廷臣说道:“朕与德潜,可谓以诗始,以诗终。”此话不幸而言中。沈德潜正是因诗受到乾隆帝的荣宠,因诗受到乾隆帝的批评,死后又因诗受到乾隆帝的惩罚。
沈德潜的诗专主唐音,以温柔为教,对维护和加强清王朝的统治有利。乾隆帝执政初期,一改其父的严酷作风,实行了较为宽松的政策,加之本人又爱好诗文,因此,沈德潜得以享受殊荣。随着形势的发展,清朝的文字狱愈演愈烈,沈德潜也被卷进了风波之中。
沈德潜与乾隆帝的裂痕始于《国朝诗别裁集》。这是沈德潜关于清初诗学的著作。在这部书中,沈德潜将降清贰臣钱谦益列于前茅,又将身陷文字狱的钱名世选入集中,并直书慎郡王之名。乾隆帝阅后,颇为不满,命儒臣加以修改,并在序中对沈德潜进行了批评。
此后,乾隆帝的文化政策更趋严厉,对沈德潜的态度也为之一变。他下令将钱谦益的《初学集》、《有学集》严行查禁。地方官遵旨而行,陆续收缴销毁。乾隆帝想到沈德潜、钱陈群二人工于声韵,收藏各家诗集必然很多。沈德潜又曾将钱谦益的诗作选列《国朝诗别裁集》之首,既对钱诗加以奖许,必于其作多所珍惜。乾隆三十四年(1769)八月,乾隆帝谕两江总督高晋、浙江巡抚永德,强调指出,如果沈德潜、钱陈群家中尚有钱谦益《初学集》、《有学集》未经呈缴者,即速遵旨缴出,与二人毫无干碍,断不必虑及前此收藏之非,妄生疑畏。如果不知警悟,密匿深藏,日后必将败露。即使二人不及身受其谴,难道就不为子孙着想吗?他还表示:“朕于奖善惩恶,悉视其人之自取,从无丝毫假借。钱陈群尤所深知,而沈德潜则恐不能尽悉矣。”令高晋、永德将此旨就近密谕沈德潜、钱陈群知之。
是年九月七日,沈德潜病逝于家中,享年97岁。两江总督上报沈德潜死讯,回奏沈家并无未缴钱谦益诗文集。乾隆帝转疑为悲,晋沈德潜太子太师,入祀乡贤祠,赐祭葬如例,谥文悫(què)。至此,沈德潜的尊荣达到了顶峰。
沈德潜去世9年之后,江南东台县民讦告已故举人徐述蘷(kuí)的《一柱楼集》诗词悖逆。乾隆帝审查此书,发现内有“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明朝期振翮(hé,翅膀),一举去清都”等句。乾隆帝认为“壶儿”系“胡儿”之谐音,不言到清都而言去清都,显然有去本朝兴明朝之意。于是徐述蘷父子被开棺戮尸,其孙徐食田、为该书作跋的毛澄、校订者沈成濯等人被处以斩监候。
《一柱楼集》载有沈德潜为徐述蘷所作的传记,称其品行文章皆可为法。乾隆帝不禁勃然大怒,指责沈德潜对徐氏的悖逆诗句不仅不切齿痛恨,反而记述流传,毫无人心。又称沈德潜久蒙圣恩,理宜谨慎自持,乃敢视悖逆为泛常,为之揄扬颂美,实属昧良负恩。因此,沈德潜被追夺阶衔,罢祠削谥,平毁墓碑。
但是民间传说,沈德潜获罪的另一原因,是曾替乾隆帝写诗,后又将这些诗收进自己的诗集。沈去世后,乾隆帝搜其遗诗读之,发现其中确有代作御诗。乾隆帝一生诗作甚多,有史以来首屈一指。其御制诗共5集,4万多首,洋洋大观,令人惊愕。尽管他声称自己才思敏捷,但身居帝位,政务繁忙,要写出如此海量诗作是很有难度的。有些由臣下代笔,或由他乘兴开篇,词臣续就,也在情理之中。他初登帝位时,在《乐善堂全集》的序文中也曾坦率而言:“自今以后,虽有所著作,或出词臣之手,真赝各半。”但是,作为臣下,公然将代作御诗收入自己的诗集,终究难逃违逆之责。
在封建专制时代,君王的政策、喜怒变化决定着臣民的命运,沈德潜的兴衰荣辱就是一个绝好的例证。
作者简介
吴伯娅,1955年生于湖北,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著有多部学术专著,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