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一次鸦片战争起,古老的大清帝国开始面临千古未有的变局,资本主义列强纷至沓来,从陆地、海洋,四面八方入侵中国,中国面临着被瓜分豆剖的危局。而海权意识正是分析晚清危局的一个切入点。
翻开中国近代史,不难发现,列强对中国的入侵大部分来自海上。从印度和缅甸方面入侵的英国、从越南入侵的法国、从朝鲜半岛入侵的日本,也无一不是先海后陆;即使是清朝所面临最大陆路威胁的俄国,除了对西北和漠北的侵吞外,其对黑龙江流域及库页岛一带的觊觎、侵略,最大的动力也与海权意识有关:寻找太平洋出海口(黑龙江)、占领天然不冻良港(海参崴),以便于开展与日本等太平洋国家的贸易。
可以说,列强梯次来华,基于其近代海权意识的觉醒。在西方,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新兴资产阶级开始向海外大肆掠夺和扩张。从15世纪末到19世纪初,西方殖民主义各国经历了两个半世纪的海上争霸战。其中,16世纪80年代的西班牙海军,拥有军舰134艘,大炮3000门,自称为“无敌舰队”,系第一代海上霸主;17世纪中期,荷兰庞大的商船队,共有船只16000艘,总吨位相当于英、法、葡、西四国之总和;而经过工业革命的英国,更把海军当作向外扩张的主要工具,到19世纪初,英国已拥有战列舰240艘,巡洋舰317艘,成为当时独一无二的海上霸主。西方殖民者在历经数百年不断的彼此厮杀和疯狂掠夺后,产生了两个明显的结果。一是西方的海权观念不断强化,即“谁控制了海洋,谁就能统治世界”。二是他们的战船和火炮技术不断改进,海上的军事实力日渐增强。如果说,在生产力尚不发达的中古时期,汪洋大海还是人类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到了16世纪,东西海路大开之后,原来的海洋天堑就逐步变为入侵者的通道。进入19世纪,非洲、亚洲、美洲,越来越多的地方成了英国、法国、西班牙等国的殖民地,古老的中国成了列强觊觎的下一个目标。
反观中国,虽然有着漫长的海岸线,虽然四大发明中的指南针成就了世界的航海业、火药成就了枪炮等近代武器,虽然在明代就有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但中国却从不曾是海洋大国,直至明清时代,朝野上下的海权观念仍几近于零。与重商冒险的海洋民族不同,受相对封闭的自然地理环境的制约,中国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逐步形成以土地为命脉的农本经济,以儒家为独尊的传统文化,以皇权为核心的集权体制,以宗族宗法为特色的基层社会。一句话,传统中国的特点是农业的、儒家的、政治的、宗法的、大一统的。在历朝统治者的眼中,大海从来都不意味着商机,而只是天堑。
正是由于缺乏海权意识,在17世纪中叶的明清之际,在历史本已进入世界性交往的时代,中国却始终以天朝大国自居,缺乏走出去的意识。朝廷推行的中外朝贡贸易,政治色彩远大于经济利益。郑和下西洋,其主要目的也是宣扬国威,以求得“德被四海”、“万方来朝”,所以郑和出使所携带的是大量的金银、钱币、瓷器、丝绸等礼品,沿途分送各国,换回的则是奇珍异宝,珍禽异兽及各种香料,以供皇室享用。同时,载回各国朝贡的使臣及其家属(多者几十、上百人),经年累月地在华享受免费待遇,致使远航和朝贡贸易的费用,开支巨大、劳民伤财,成为当时的一大“弊政”。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比郑和晚半个世纪的葡萄牙人达伽马远航东印度时,虽只有船只4艘,人员184人,但返航时所带回的货物总值,却是航行费用的60余倍。这种殖民经济和殖民掠夺的远洋航行,与厚往薄来的中外朝贡贸易相比,一个重在经济利益,一个突出政治影响。
明清统治者,始终没有意识到海洋所能带来的巨大机遇和利益。所以,面对马嘎尔尼、阿美士德使团的通商要求,清朝统治者无动于衷;在世界各国交往日益增多的背景下,明清统治者却采取了消极的闭关锁国政策。清初,先是为孤立和打击郑成功集团,顺治十二年(1655)厉行海禁,“不许片帆入海,违者立置重典”。顺治十八年(1661),又发布迁界令,凡沿海居民均内迁30里(海南岛沿海居民亦迁),“片板不许下水,粒货不许越疆”。康熙帝统一台湾后,虽然展界开海,允许沿海商民对外贸易,但海禁政策却日趋严厉,制定了“海洋出入之禁”、“货物出洋之禁”、“海船制造之禁”,以及限制与防范台湾的一系列治台政策。乾隆二十二年(1757)正月,将原来对外贸易的四口通商,变为只允许广州一口对欧美各国贸易。嘉庆道光以后,清廷愈加强化对外商的管理,不断制定各种防范“夷人”的章程。这种愈演愈烈的闭关自守政策,虽然在一定时期、一定程度上遏止了资本主义的侵略,却进一步阻断了中西文化的交往,错过了向西方学习先进的文化科学的历史机会,拉大了中国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距离,造成了近代中国落后挨打的悲惨局面。
同样,正是因为海权观的缺失,清政府缺乏适当、有效的海防措施。在近代以前,中国的海防安全一直没有遭遇过严重的危机。明代的倭寇,侵扰东南沿海的荷兰、葡萄牙,都没能给中国带来实质性的威胁。明清之际,在统治者的眼中,大海依然是天然屏障。于是我们看到,清代不设远洋海军,只有近海和长江水师,其主要任务是巡防江河、海口和缉捕海盗,兵制等同于内地的陆军。到鸦片战争前,清军水师中最大的战船是广东米艇,船长104英尺,载重量约150吨,配兵60名,装铁炮十余门,此外还有火罐、藤牌、鸟枪等军器,全都摆在甲板上,没有任何掩护。清军的岸防火炮,大者上万斤,小者百十斤,有效射程不过几十丈,以火绳点火,射速慢而距离近,尚停留在欧洲17世纪加农炮的水平。而19世纪初的英国的皇家海军,早已在船舵、船帆、火炮及造船工艺方面做了全面的改进,其一级战列舰长200余英尺,定员820余人,载炮120门,其炮全部分列于甲板之下,而且燧发点火,射程远、威力大,整个战舰如同一个移动的大型堡垒。
中国在西方眼中曾经是个神秘、强大的国度,但真正接触之后,西方人的观念在逐渐发生变化。16世纪初叶,早期来华的葡萄牙特使即扬言:“只要从马六甲派出10艘船,便足以轻易地控制整个中国沿海。”乾隆五十八年(1793),来华访问的英国马嘎尔尼使团,看到中国的帆船和兵器,与200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亦狂妄地扬言:“只需几艘三桅战舰,就能摧毁大清帝国的海岸舰队,并断绝中国从海南岛到北直隶湾的航运。”面对强大殖民者的贪欲,落后的中国遭受侵略已不可避免。
一部中国近代史,既是中华民族的苦难史,也是一部抗争史。面对列强的侵略,面对民族的危局,中国的各个阶层都曾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抗争,晚清的统治者亦然,建设近代海军正是其中一项重要的因应举措。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尤其是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侵台之后,清廷逐步开始加强海防,福州船政局、北洋水师、福建水师等次第建立。恩格斯曾说,现代的军舰不仅是大工业的产物,也是现代大工业的缩影,是一个浮在水上的工厂,一个大量浪费金钱的工厂。作为封建的传统农业大国,中国既不具备发展近代海防的物质基础,也没有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实力,来长期供养一支近代化的海防和海军部队。光绪十四年(1888)建成的北洋海军,其装备几乎全部由海外购置的战舰组成,并配备了外国的顾问,表面上已经很近代化,但其内里却充满了封建的陈规陋习,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中国经济和文化发展的产物。加之清廷软弱腐败,战略战术、军制军纪和后勤保障弊端百出,这一切决定了北洋海军的全军覆没和中日甲午战争的失败,决定了中国近代海疆史上上演的一幕幕悲剧成为历史的必然。
作者简介
何瑜,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学院清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史表组专家。主要研究方向:清代与中国近现代政治史、中国海疆史、清代边疆民族史。